《草原》2024年第10期|李美霞:在祖国正北方,站成一棵树
一
甘其毛都连续四年没有下雨了。
虽然来之前我做了一些功课,知道我所采访的斯日古楞十五年如一日,坚守在巴彦淖尔市乌拉特中旗的甘其毛都口岸,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最美交警。同时,捎带着对甘其毛都的偏远与荒凉做了充分的心理预设。这一路来,亲眼见证了近二百公里的路程风景几次更换、山水截然不同的说法。我仍无法想象这一片草原与戈壁交叉的地方,竟遭遇着四年滴雨未落的窘迫。
从临河市区一出发,我们一路向北行驶。陪同我们一路到甘其毛都去的胡亦焘提前给我们打预防针:“去过甘其毛都口岸的人都说,不论从哪个方向出发,都会是路越走越荒,心越走越慌。”
胡亦焘曾在甘其毛都口岸待了五年。后来调回巴彦淖尔交管支队做宣传工作。我此次要去采访的斯日古楞,就是他在甘其毛都大队工作时最佩服的人。
胡亦焘所言不虚。两个小时的路程可谓一步三叹,那些浓稠的绿色像挥手送行的人站在远处,不肯继续往前挪动一步。大片的绿色消失后,眼前的画布被一阵风更换,连绵起伏的莫尼山从远处站了出来,山体光秃秃的,浑身并无一点绿色。不到几公里,山体也退到天边去了,眼前出现了半沙漠地貌。近处,似乎还能看得见零星的几簇绿,那是新生的沙漠植物梭梭在与沙漠抗争。再走,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漠戈壁滩了,蔓延成海的黄色映入眼帘,没边没沿儿,让人心慌。
甘其毛都口岸地处半干旱草原之中,自然环境非常差,常年是沙尘天气,昼夜温差达20多度,全年的风力几乎都在6到10级。
荒凉,偏远,是我对甘其毛都口岸的第一印象。
斯日古楞早已在甘其毛都收费站迎接我们。
标准的蒙古族汉子,壮壮的,很结实的样子,黝黑的脸上透着牧人独有的憨厚。我伸出手和他握手时,发现他的胳膊上沾着一层煤灰。因为刚从执勤岗上下来,他的警服衣领上、袖口上都被煤粉画上一圈煤灰色。
抬头看,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朵云,阴沉沉黑乎乎地向地面压下来。
我说:“看样子好像能下场雨。”
斯日古楞摇摇头:“那是风沙带起来的煤粉尘,甘其毛都连续四年没有下雨了。”
傍晚时分,斯日古楞带我们到“703”界碑打卡。一块立在中蒙边境线上,用中国红清晰标注的“703”界碑,将中国与蒙古国隔开,因为处在风口,“703”界碑终年吹着从蒙古国刮过来的浩荡长风。界碑前就是著名的288口岸,白色的建筑简洁、雄伟,高悬的国徽庄严而鲜亮。
已进入六月,四周的植物仍旧零零星星,满目的凋败与荒凉。
斯日古楞告诉我们,甘其毛都是巴彦淖尔市唯一一个没有常住人口的镇子,镇子上除了一些和交警大队一样驻守边陲的政府单位和一些常驻企业,陪伴他们的,就只剩下无边无尽的风沙和头顶氤氲不散的黑色粉尘。
我在心里把他的话做了注解:这里并不适合人类生存。
“缺水停电,不能缺了担当的精神,不能停下执勤的脚步。”斯日古楞说。
这话和一位到甘其毛都视察的领导说过的话不谋而合:缺水不缺汗水,气温高不如斗志高,风沙大不如干劲大。
可话好说,活儿难干啊。
警察们告诉我,这里的人们用水饮水,都仰仗几十公里之外的狼山水库。最初是用水车一趟一趟拉过来,2017年,政府协调各个单位下大力气,接通了甘其毛都和巴音杭盖狼山水库的管道。
“自来水哗哗地往外流,我们的眼泪也哗哗地往外流。”
回忆起七年前甘其毛都通自来水的那一刻,不光是斯日古楞,所有的甘其毛都人都记忆犹新。
那应该是一场属于甘其毛都人的狂欢。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所有人的心里都跳跃着快乐的水花。
电比水通得更早一些。可是电压极其不稳,遇上沙尘暴和集中用电时段,停电是常态。人们早就习惯了在黑灯瞎火的夜里,看着晚归的警车从331国道或212省道一路警灯闪烁,风尘仆仆回到镇子。
有电也会无缘无故停电,有水还会隔三岔五停水。四五天不洗脸更是常事儿,我走进警察的宿舍,一眼就看到每一个宿舍的角落都备着一个大水桶,用来储存水。
听到十几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件囧事,我震惊不已:那时的来往车辆排队出境的地点还在一个企业的大院里,没有路,就用现成的沙子和土垫出一条南北方向的路。别说车过会扬起一片尘土,就算是步伐稍微急促的人,脚下带过的一阵小风也能让尘土顺便跟着翻个身。生活在道路两旁的人更是苦不堪言。极度干涸的季节,人们像珍爱血液一样保护着每一滴水。做饭后的水用来洗脸,洗脸后的水擦洗身上或洗脚,洗脚后的水用来冲洗马桶。可,冲洗马桶的水也是水啊,不知哪一天,不知是谁想出来一个“馊主意”,人们把目光盯在那个备在卫生间里做了下水道的大桶上了——有人偷偷地把化粪水泼在土路上了。
似乎盖住了一些灰尘,于是又有人效仿,周围的住户就都把散发着恶臭的“水”澄清后,泼在车来车往的土路上。冬天,屎尿斑驳结成冰;夏天,冲鼻的味道可想而知。
我特意去了一趟待发区出境通道,路两旁盖起的小楼在岁月里斑驳,褪去旧日的容颜。斯日古楞指着临街的二楼告诉我,最初没有办公场所和宿舍,队里借用的正是企业的房子,十七个人挤在两个不足30平方米的会议室里。
斯日古楞说:“后来我们在桑根达来街搭建了一排彩钢房,条件就好多了。”
彩钢房,就意味着条件好多了吗?在这样一个冬天冷风刺骨、极度高寒,夏天温度堪比火焰山的地方,彩钢房既不能阻挡飞扑而来的大雪,也不能散去风吹都让人窒息难耐的酷热。如果非得说条件好一点了,那一定就是暂时远离了臭气熏天的出境通道。
我问斯日古楞:“想过放弃吗?内心觉得辛苦吗?”
他憨憨地笑了,说:“苦日子一旦扛过去,就不算什么了,有时候回想一下也别有一番风味,你看,我们现在条件多好,那些看似很苦的日子,到现在也变成一种美好的回忆了。”
二
斯日古楞身上的光环实在是太多了:巴彦淖尔市“敬业奉献道德模范”“宝音德力格尔式”警察、“中国网事·感动内蒙古人物”“感动北疆·最美警察”、自治区政法系统“先进个人”,2020年被中共中央宣传部、公安部授予全国“最美基层民警”称号,2022年被公安部评为“全国优秀人民警察”,2023年被公安部评为二级英模。从警22年,先后荣获个人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六次、嘉奖二次,被评为优秀警察七次……
沉甸甸的荣誉,都是在这个口岸小镇执勤得来的。
“其实我不过是做了一个交通警察应做的事,我的每一项荣誉都是大队几代人、几十个警察一起奋斗的结果。”斯日古楞不爱谈及自己的荣誉,尤其不喜欢身边人用“最美警察”“英模”这样的头衔称呼他。他告诉我:“我有时很不安,我是站在大家的肩膀上才得到这么多荣誉,其实,我的同事们都是最美警察,他们是没有英模称号的英模。”
图片
我相信斯日古楞说的话,因为常年露天执勤,我在大队里、马路上碰到的每一个警察,不管高低胖瘦,不管年轻年长,都和斯日古楞一样有一张黝黑闪光的脸庞。
有国就有边境,有边境就有驻守。甘其毛都口岸位于中蒙边境线,与蒙古国南戈壁省汉博格德县嘎顺苏海图口岸隔界相望。1992年,甘其毛都正式成为国家一类季节性双边口岸后,这里从荒无人烟逐渐热闹起来。随着蒙古国原煤于2004年5月正式通关,2009年9月又实现常年开放,内蒙古巴彦淖尔市公安局交管支队甘其毛都大队也正式成立,成为驻守在祖国正北方、守护着边关交通的一支“特殊”的交警队伍,见证国门口岸翻天覆地的变化。
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每天十二个小时,大队的四十多名交警轮流在风沙烈日下执勤。指挥疏通交通、核发检验合格标志、违法处理、假套牌案件受理……城市交管大队该有的业务,他们一项也没少下。
一场又一场风中,几千辆重型车队犹如绵延数十里、摇头摆尾的长龙,川流而过的重卡发出隆隆的声音,车轮下卷起滚滚煤尘……斯日古楞身穿鹅黄色背心穿梭在重卡小车之间,穿梭在中蒙两国司机之间。驾驶货运车辆的驾驶员百分之九十是蒙古国司机,语言、风俗习惯以及法律法规上的差异,让简单的交通疏导变成复杂的国际性交流。
站在国门之畔,举手投足间必须代表中国交警形象。
幸好,斯日古楞有着天生的“大嗓门”,他常常调侃自己,说听惯了长调,爱唱民歌,练就了比常人更大的肺活量,对违章停车、不按规定车道行驶、超速行驶等交通违法行为,他每天喊话劝导的次数达到上千次。
在甘其毛都,一年四季需要对付的就是风。
沙尘暴就像家常便饭,总是不约而至。天一变色,斯日古楞就像超人一样应时出现。他冒着风沙穿梭在过往车辆之间,提醒司机谨慎驾驶,保持安全行驶速度和安全车距。沙尘严重时,势必会影响道路通行,他通过警车带道、压速通行等措施疏导交通,不断鸣笛喊话、闪烁警灯,提醒过往车辆降低车速、保持安全车距。
一天下来,嘴巴里、鼻子里、耳朵里都是沙尘,斯日古楞也变成了“泥人”。
沙尘暴过后,斯日古楞就带领警察在辖区巡逻。根据他的经验,沙尘过后,路面肯定会出现积沙路段,必须及时清理,为过往车辆扫清障碍。
经济繁荣,带来口岸线上车辆似水流动一样的繁忙,甘其毛都也成为国内对外开放过货量最大的公路口岸。这几年,他们的业务量随着两国之间的经济贸易突飞猛进地成倍增长。
“这里有280多家企业,中蒙车辆15000台,每天有大批车队往来运输,出入境流量达到2000辆次。这些车辆分三条线上路,331国道、242国道和212省道。331国道辖区70公里,242国道辖区57公里,212省道辖区84.5公里,县级公路总共190.4公里,其中城镇道路23.6公里,输港公路10公里,牧区嘎查道路20.5公里。”说到口岸的基本交通状况,斯日古楞如数家珍。
甘其毛都镇子上的几条横七竖八伸展的街,第一天就被我走遍了,一双眼睛也把甘其毛都口岸看遍了。我钻到庞然大物一样的煤仓里去看。仓库里是一座一座的煤山,除了黑色就是黑色,一个煤仓动辄就是百万吨的煤储量。路两旁的一个个常驻企业,也大多和煤炭和铜粉有关。从未停止的风裹挟着煤尘土灰吹得正欢,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谁在不停地吹着口哨。天空中飞舞着的一团又一团或浓或淡的粉尘,和这些企业、和一年四季的风有关。
我戴着厚口罩,还是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煤尘烟油味,本来就有的咽炎,让我咳嗽起来眼泪直流。
斯日古楞笑着说:“我不怕这些煤尘的味道侵袭,因为我失去嗅觉十几年了。”
晴天一身灰,风天满嘴煤。常年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煤灰和粉尘严重侵蚀了斯日古楞的肺。2010年,他呼吸困难,胸部时常阵痛,不得不住进医院,做了鼻、喉、肺联合手术。
其实,斯日古楞不光是失去了嗅觉味觉,采访第一天,我就发现他的耳朵也并不灵敏,我和他隔的距离并不远,说话声音也并不小,可我总看见他本能地探过头来,竖起耳朵使劲儿听。不用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车流里奔走,巨大的轰鸣声早就损坏了他的耳膜。
和斯日古楞聊天多了,我听得出他内心的豁然与满足。
他说:“比起2018年修路之前,现在的环境不知道好了多少,可以说是天壤之别。没修路的时候,风一刮,车一过,怎么给你形容呢?用四个字就是一炮黄尘,再形象点,执勤一会儿就能变成刚出土的‘兵马俑’。遇上天热,走来走去出点汗,那就干脆现场和一身泥了。那时候,全口岸十五公里范围之内就像《西游记》的拍摄现场,漫天是黑压压的煤粉尘,你就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也得被呛死。2018年后这里道路和场地都得到硬化,还建了六个大煤仓,妖怪被关在里面了,空气里的煤粉尘也是毛毛雨了。”
“绿化呢?”我问完就后悔了。
斯日古楞指着路边一片矮矮的灌木丛说:“镇子上最开始也大批量种草种树,不久就死了,不过,每年还是一遍遍种适合在这里成活的山榆和梭梭,现在,这里也有一片绿色了。”
斯日古楞得过的荣誉,我能掰着指头一一数清楚,但几天来,我怎么也数不清斯日古楞每天走过的路究竟有多长,数不清他每天指挥协调的车究竟有多少辆。
我跟着他去执勤,跟在他身后想把他每天走过的路挨个走一遍。
第一个执勤点,在从口岸到货场的路上。这条路正好十公里,来来往往的车像长龙绵延,斯日古楞一边疏导车辆,一边顺着车辆往前走。大概是每天走路练就了飞毛腿吧,我不过一愣神儿的工夫,他就甩开我,走到路尽头去了。
“一天至少走两三个来回,有时候走不动了,就开车走。执勤不光费脚板更费鞋袜。我算过,我用不了一个月就得废掉一双鞋,袜子一沓沓往回买,一不小心,大拇指就不听话地钻出去了。”
十公里的路程,每天走三趟,每天的路线也是固定的,不是在去往口岸到货场的路上,就是到待发区去指挥交通。听说最繁忙的时候,出入境的货车在疏港公路上能排十多公里,这些车又分成三四排依次进入待发区等候出关,场面非常壮观,斯日古楞在里面执勤,像是在迷宫里行走。我跟着斯日古楞穿过司机之家,到口岸的待发区去。方圆0.5平方公里的待发区,形形色色的集装箱车依次蛇形流动,场面果然壮观。
口岸的风任性神秘。下午四点左右,漫天的沙尘暴扑面而来。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的能见度连五米都达不到了。
“这会儿车流量大,至少有五百辆车。”斯日古楞扫了一眼说。他执意让我留在车上,自己直奔集装箱货车去了。
关上车门的一瞬间,一股风趁机而入,席卷了整个车厢,车身摇摆起来,我的眼睛被风沙迷住了。
风一阵比一阵大起来,碎石子儿劈头盖脸敲打在车玻璃上。隔着窗户,我看见斯日古楞被风吹得庞大膨胀起来,整个人变了形,他躬着身体,双手扶着帽子吃力地逆风而行。
第一天到达后,从蒙古国咆哮而来的风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那天晚上吃完饭走出饭店,大风几乎把我卷走。我赶忙拽住车上的扶手连滚带爬上了车。现在想来,样子一定很滑稽。回到房间才发现忘记关窗户是会要命的,桌上放着的酒店电话簿、一个茶壶几个杯子纷纷中风躺倒,被风光顾后的房间一片狼藉。
此时,斯日古楞顺着车队艰难地行走,每到一辆车前就大声呼喊着,和司机交代着安全事项。隔着几米的距离,我已看不清他的面孔,我看见他对着花花绿绿的卡车挥舞着双臂。他的帽子几次要飞起来,整个人被淹没在漫天的尘土里了。只有那件鹅黄色的马甲在风中夸张地摇摆着,像是一片随风而舞的树叶。
三
刚踏进五十岁大门,斯日古楞的两鬓就藏不住根根白发了。
我在走访甘其毛都口岸众多企业的时候,一个叫呼格吉乐的企业员工对我说:“斯日古楞的头发早就白了,他操心太多了。简直把一颗心操到稀碎。据我所知,他至少在岗位上过了十个春节,他不回去,老婆孩子就得过来,自己受罪还不够,愣是把老婆娃娃带过来一起喝西北风,你说他愣不愣?”
这里很多人都叫斯日古楞“楞哥”,那是牧民们对他的尊称,决不是庸俗的称兄道弟。在甘其毛都可能有人不知道斯日古楞是谁,说起“楞哥”是无人不晓。牧民们手机里存着楞哥的联系号码,有事,一个电话“楞哥”就来了。
S212线路十公里处,牧民的骆驼掉在沼泽地里,楞哥带领中队警察拿着绳子赶赴现场,一身汗一身泥,用警车帮他把奄奄一息的骆驼拉出来;额尔德尼的两头牛被路过车辆撞死,楞哥一遍遍查看收费站视频监控,最终找到肇事者为额尔德尼拿到赔偿款,不善言谈的额尔德尼双眼含泪,把蓝色的哈达举过头向楞哥致敬;吉日嘎拉因体弱多病致贫,在楞哥的鼓励和大队的帮助下发展养殖业已脱贫,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负责口岸大型煤运企业的刘建军,数次在雨雪天气率车队经过甘其毛都到海流图的136多公里路段,这里是S212运煤专线的主动脉,雪即下即成冰,车辆侧滑翻车造成事故是常有的事。他说:“每次雨雪天,斯日古楞肯定在这里,我只要看见他,心里就有底了。”刘建军的车队数次得到“楞哥”和同事们的救援。不光是他,各车队的司机们通过“楞哥”建立的“警企联络微信群”,随时根据天气情况和斯日古楞发在群里的路况信息更改出行计划。
蒙古国司机钢朝格图更愿意称呼斯日古楞为赛因察戈答(好警察)。那年,他妻子即将临产,钢朝格图着急卸掉车上的煤好赶回家去。可长长的卡车队伍像一座座大山挡住回家的路。他心急如焚,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和排在前面出境的司机商量,让自己插队过去,沟通几次没有成功,钢朝格图几乎要哭出声来。
斯日古楞得到消息主动赶来了,苦口婆心和司机们沟通了半小时后,长长的车队最前端为钢朝格图让出一道缝儿。
十几天后,再次回到车队的钢朝格图主动找到斯日古楞,申请做一名特邀义务安全员,协助管理交通秩序。他告诉我,这种事情很多,蒙古国的司机病了,或谁家的牲畜病了,下雪天、沙尘暴天卡车被堵住了。一个电话,斯日古楞肯定到位。
呼格吉乐给我讲了一件让斯日古楞日思夜想操碎心的事情。
呼格吉乐所在的公司是一家集购销、运输、仓储、洗选为一体的进口煤炭企业。从2004年进驻甘其毛都口岸,到今年正好二十年。呼格吉乐主要从事境外车队管理,每天必须监控蒙古国的车辆安全进到监管控制端内,所以和交警之间的关系密切。
因为中蒙两国交规有所不同,蒙古国的车辆跨过国境来往运输,难免出现因为停车标识不同、交规有差异造成的交通事故。尤其是2018年左右,海关专用通道还没有得到改造,道路很窄。好几次,都是因为蒙古国的司机认错了标识,误打误撞造成追尾事故,这一条路就被堵得水泄不通。斯日古楞虽然第一时间带着警察赶到现场,可是真要把这些爬行的铁巨人摆开捋顺,至少需要几个小时。
斯日古楞休假了。他既没回家,也不出去找朋友,却一趟一趟来找呼格吉乐。就是因为呼格吉乐的公司是运营大户,每天的车辆上路数量能达到整个口岸入境车辆的三分之一,运营大户一不小心就会变成“隐患大户”,提早沟通、解决问题也算互惠互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请在蒙古国居住过十多年的呼格吉乐把蒙古国最新的交通法规翻译出来,又把蒙古国的交通标识一个一个标注在现有的交通标识指示牌上。这下,蒙古国司机开心了,他们有了一目了然的指示牌,自然不会走错,事故发生率也自然降低了。
大队长黄志海告诉我:“大队专门成立一个十五个人左右的小分队,专门处理解决蒙古国司机在中国境内的各种诉求与问题。宣传工作扎实深入,近五年没有涉外事故。”
去蒙古国的拉煤车每天能达到8000多辆,滚动式运输,几乎没有歇空的时候,所以甘其毛都口岸的交通压力很大。据不完全统计,2021年甘其毛都口岸运输量达到1700万吨,2022年突破2000万吨,2023年,就已经达到3750万吨了。这巨大的运输量,三分之一用火车运送,剩下的三分之二都是陆运,就是交管警察们每天打交道的大卡重汽。
在运输量年年大幅增长的基础上,交通事故年年下降,这不能不说是甘其毛都交管大队全体警察奋斗的结果。
斯日古楞的徒弟李天渊也向我证明,师傅确实是个爱操心的人。
李天渊从临河公安局的一名辅警正式考到甘其毛都交管大队,那是2020年,第一天就认斯日古楞做了师傅。报到第一天,李天渊就和大伙一起分享着一件发生在甘其毛都的重要喜事:在师傅的多方努力下,甘其毛都交管大队刚刚解决了对进行车辆的集中管理。
之前,进进出出的拉煤车大多是一个斗子的蒙古国半挂车,露天不封口,车里的煤灰尘土被大风刮得满天都是。斯日古楞做梦都想改变这种现状。他一趟一趟往管委会和政府部门跑,上下协调,四处奔波。政府跑完,就该做私人的工作了。那些靠蒙古国半挂车跑口岸讨生活的司机,听说要淘汰自己还很新的半挂车,把头摇成拨浪鼓。
斯日古楞磨破了嘴,跑断了腿。一次不行就跑两次,两次不行跑三次。第一个人同意了,把蒙古国半挂车换成了集装箱式卡车。斯日古楞站在大风天里高兴得想唱歌。在各部门的配合下,2020年春,口岸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卡车换了装,一色全新的标准化集装箱运输模式。“封了口”的卡车不再向天空大地喷吐渣滓尘土,交通压力和环境压力得到大大缓解。
李天渊心疼师傅,总想让师傅回家歇一歇,去医院挂个号,看看高血压的老毛病。他发现,最近斯日古楞开车时间稍微长一点就犯头昏的毛病,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吃药。他也想让师傅去呼和浩特走走,去看看久未见面的老母亲。好几次,斯日古楞背转人给母亲打电话,打完电话双眼总是红红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就跟着两个姐姐生活,养儿防老,斯日古楞没有做到啊。或者让师傅回临河就在家陪即将高考的女儿和独自挑起家庭重担的妻子,给娘俩做一顿热腾腾的饭,送女儿去上一次学。
斯日古楞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假期还没休完又提前回来了。
他说,自己醉绿也醉楼。他住惯了一马平川的戈壁,遍地的高楼大厦让他适应不了。他甚至闻惯了带着焦油味的空气,对临河街上清新的空气有些醉氧……
四
自己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口岸上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
除了在口岸执勤,斯日古楞就是跑片入户,一个交通警察,变身户籍警把足迹踏在4317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别看甘其毛都口岸只有巴掌大,镇子的管辖范围可不小。4317平方公里的管辖区内共有5个嘎查、837户农牧户,农牧人口2000多人,居住分散,近处的也有几十里,最远的得上百里。
斯日古楞把车开进每一个村庄,用手推开每一扇门。他的车上总是带着各种关于交通安全法规和出行安全常识的小册子,不过,他更喜欢一边拉家常一边举例宣讲。
下乡过程中,斯日古楞发现了农村牧区存在着的安全风险:这里的牧民喜欢饮酒。可是,因为地域开阔,他们即使中午喝了酒,也会骑摩托或是开小车出门去追撵牛羊,抑或到镇子上去采购物品。路途远,路况差,有的牧民甚至无证驾驶。这一切,让斯日古楞彻夜难眠。
一天早上,斯日古楞在半梦半醒之间,脑瓜突然灵光一闪。他想,何不借用嘎查的力量解决嘎查的问题。
他把想法汇报给大队领导,大队领导高度重视。接下来,斯日古楞开始有目的地奔忙开了。他到每一个嘎查去,和嘎查书记商量后,在嘎查里选5名牧民担任交通安全宣传员和劝导员。
还别说,这些平时需要交警规劝管理的宣传员和劝导员,一旦上岗,立刻成为以身作则的榜样。各种事故减少了,大家从心里觉得交通安全是自己的事情了。再见到斯日古楞的时候,又觉得他就是自己人了。
我跟着他下到额尔登木图家里,眼前这位大哥正是从“危险分子”转变成义务宣传员的,他老远就伸出大拇指对我说:“斯日古楞是我的救命恩人。”
原来,三月末甘其毛都下了一场大雪。酷爱喝酒的额尔登木图到不远的邻居家去了,两个男人守着一瓶酒和一碟花生米,一会儿就喝了个精光。不尽兴的额尔登木图骑着邻居家的摩托车往镇子上驶去。一出嘎查,白毛风把天地搅成白茫茫一片。额尔登木图被风一激,浑身一哆嗦,从摩托车上掉下来,风又一卷,他滚到附近的雪窝里去了。
开车巡逻的斯日古楞及时赶到了,把快要冻僵的额尔登木图送回家。额尔登木图感激不尽,自愿报名做了义务交通安全宣传员。
242国道上风沙很大,路一会儿就被沙子埋住了。牧民的拉草车很容易被陷住,一个电话,斯日古楞就来了。他的后备箱常年带着一把铁锹,只要风一起、雪一下,铁锹指定用得上。
甘其毛都实在是不大,走来走去,都是斯日古楞的熟人。
2022年冬天,车队在212省道上行驶,一阵白毛风吹过,天降大雪。车队从收费站出来,地上已然一片白茫茫。四十五辆车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雪地里打着转转龃龉前行。上坡的时候,一辆车打滑退下来,和后面的车造成了连环碰撞,四十五辆车堵在路上,上不去,下不来。王志打电话向斯日古楞求助,没有半个小时,斯日古楞带领救援队伍到达现场。观察事故现场后,斯日古楞和道路两旁的修理铺协商,用铲车把这些寸步难行的车一辆一辆拉上坡去。
在斯日古楞的印象里,那天的雪大得出奇。大片的雪花像开在天空中的花。大雪似有意考验这些交警,不一会儿就堆叠起来,没过了膝盖。斯日古楞和同事们成了行走的雪人,他指挥着救援队伍,从晚上八点钟一直忙到凌晨两点,才把王志的车队全部拉到坡上去。
晴天一身灰,雨天一嘴泥,雪天,这些交警又是白胡子白眉毛的“圣诞老人”。这就是斯日古楞和甘其毛都交管大队警察给穿行在中蒙两国之间的司机和当地牧民留下的深刻印象。
图古日格嘎查的宝音贺希格拥有6996亩草场和70多头骆驼。之前这里没有路,牧民和交警不打交道。2018年路修通后,他和斯日古楞也同样因为撞死牛羊的事认识,一直相处到现在。
“像亲兄弟一样。”他说,“斯日古楞好像扎在这里的一棵树,从我来到甘其毛都,他年年都在这里。”
甘其毛都,正是蒙古语“一棵树”的意思。在这片戈壁滩上,究竟有几棵树在坚守?有几株草在摇曳?如这些舍小家为国家的可爱的人们一样。
在我看来,那些扎根戈壁的山榆,就是一代一代接续走来的警察。
最艰苦,也最忠诚。坚守,已经是另一种奉献了。
我想起滚滚风沙中踉跄前行的斯日古楞,想起他身后走来的一片温暖的鹅黄色、警察蓝,想起“最远最苦最忠诚、爱党爱国爱小镇”的铮铮誓言,眼睛湿润了。
那天,我们在去往龙脉山的路上看见一片山榆林,说它是林,也不过是相对于甘其毛都满眼的寥落而言的,一条路的两旁,几十棵树迎风站立,为荒漠里营造出一处繁华所在。路旁有一个隐藏在路基下的小水泡,浅浅的,清清的,我用双手一掬似乎就能全部捧起。
我指着眼前的一片山榆问他:“你觉得你是哪一棵树?”
斯日古楞认真地看了看,稍微思考一下,指着离水泡子最远的一棵山榆说:“就做那一棵山榆吧,我比较耐旱,把靠近水源的地方留给别人吧。”
那一棵山榆树的不远处,就是连绵起伏的龙脉山,坚硬的龙脊穿过广袤的戈壁,直指祖国的正北方。
“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目前我还没有离开的想法,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想想总有一天要离开,就觉得好像被剥皮抽骨一样难受,在我心里,甘其毛都就是我,我就是甘其毛都。”
我沉默了。
回来的路上,几年未遇的雨水竟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一群人像孩子一样亢奋地大叫起来,奔跑到雨中去,伸出双手,虔诚地接住一滴滴冰凉清爽的雨滴。
雨点不大,只是淅淅沥沥地从天上流下,我在心里祈祷:痛痛快快地下一场雨,或者更多场雨吧。希望有一天,在戈壁滩上也能连起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
在绿色的海洋里,站着一个人——斯日古楞,他用一生的坚守,把自己站成一棵山榆树,站成甘其毛都的一个标志。
【作者简介:李美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内蒙古大学第九期、第十一期文研班学员。出版有《魂兮归来》《落眉间》《薇薇公主》《丢了表针的钟》与《追风的走马》等。散文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文艺报》《散文选刊》《草原》等刊物。作品《红雨伞》获得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