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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2024年第9期|梁鼐:雾中风景
来源:《鸭绿江》2024年第9期 | 梁 鼐  2024年11月08日08:12

我已经在乌兰草原浪荡了整个夏天。白天,我在绿波翻涌的草原上行走,与牧民们闲聊;夜晚,我就睡在他们散发着牛粪火香味儿的蒙古包里。

我在市史志办工作,来乌兰草原考察这里的民俗风物。我很快就爱上了美如画卷的草原和热情豪爽的蒙古族兄弟。我喜欢沐浴在草原中午的烈日和傍晚的凉风中。我迷恋奶茶的醇香和烈酒的辛辣。

牧民们看我的眼神儿从开始的谨慎淡漠变得熟络和亲热。他们了解到我有任务后,主动跟我讲述一些奇异的事情。讲述者的口若悬河和酒气熏天,让我怀疑这些事情的真实性。我数次强调我是考察民俗风物的,不是来听秘闻掌故的。可他们哪里肯听,讲述的劲头儿丝毫不减。有住在远处的中年男子骑一天马,找到我,聊几个小时,又连夜赶回去了;有赶着勒勒车来的老汉,见到我后,什么也不说,先吸一个小时的烟,然后跟我讲了一件一辈子没跟人说过的事情;有骑着摩托车来的彪悍强壮的女人,拉着我的手,把她内心最隐秘的事情告诉了我;最小的讲述者是一个四年级的男孩儿,他跟我说了青春期的孤独和对同班女生的暗恋,以及对大都市的向往和未来的理想。我俩聊了整整一天,要不是他母亲操着棍子来找他,他要与我彻夜畅谈。

我脑子里装满了他们对我的讲述。我渐渐发现他们讲述的内容比民俗风物更有趣。真假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事情带给我的冲击力和他们一吐为快的轻松愉悦。

脸上有半尺长伤疤的宝音跟我讲述伤疤的来历。他先让我猜那条暗红色状如蚯蚓的伤疤是怎么弄的。我说树枝剐的,他摇摇头。我说刀割的,他又摇摇头。我再猜不出。他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告诉我,是熊爪子划的。他的脸离我很近,酒气喷到我脸上。他说,有一年,他去北边的树林里砍柴,遇到一只浑身黝黑、牛一般大的熊。他刚想跑,熊一掌拂到了他脸上,血当时就迷了眼睛。可他丝毫没有惧怕,挥舞柴刀与熊搏斗起来,最后竟然把熊打跑了。说到这里,乌日根赶着一群羊走过来。乌日根停下脚步,把脸朝向我,大声说,他要是给你讲伤疤的故事,你不要信他,那是他老婆挠的。宝音尴尬地笑笑。待乌日根走远,他说,这些人呀,瞧不起我,他们哪里知道坐在这里的是一个跟熊干过架的英雄呢。宝音一脸忧伤地叹口气。

宝力高跟我说他见到了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去世三十年了。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在草原上燃起一堆篝火。他坐在火堆旁,把手伸到火焰上方烤火。火光毕毕剥剥地响,火星子四处飞溅。他看见他的兄弟从远处的黑暗中走来,在火堆旁盘腿坐下,跟他一起烤火。他说他兄弟还是去世时的样子,眉眼年轻,脚步轻快。他不敢发出声音,他怕他的兄弟受到惊吓,像一股风,像一个影子,突然消失。他只是泪流满面地看着兄弟。他在心里默默感谢长生天回应了他的祷告。他记得在兄弟的葬礼上,他向长生天祈祷:让我的兄弟回来参加篝火会议吧。篝火旺旺地烧了一夜。两兄弟就这样坐了一夜。天亮时,他的兄弟离开了。

还有很多这样的事情。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让我相信乌兰草原是个神奇的地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重点说一说老巴图给我讲的事情。

老巴图是我在安达小酒馆遇到的。安达小酒馆坐落在草原深处,一个开满格桑花的向阳山坡上。它是土坯做墙、木头屋顶的两间大屋。一间做厨房,一间招待食客。小酒馆提供奶茶、炒米和手抓羊肉等蒙古族特色饮食。酒只提供一种,六十度的入口像火烧一样的“草原白”。

我的工资和补助全都扔在了安达小酒馆。我经常去那里喝酒吃肉。这也是我腰身粗壮、体重暴增的原因。

七月末,一个天色阴暗、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黄昏,我走进安达小酒馆。我没有打伞,从离小酒馆三里地的地方走到这里。我想体验走在草原上被雨淋头的那种犹如轻微电击的酥麻感觉。踏进小酒馆时,我像一棵吸足水的野古草,饱满充盈,浑身湿答答的。

小酒馆里亮起了灯。柴油发电机在角落里呜呜转动。发电机老化了,运转得不畅快,白炽灯忽明忽暗的。小酒馆冷清,只有一个戴礼帽、穿蓝色蒙古袍的老者,坐在靠墙的角落,一口一口地抿着酒。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羊血肠、一碗羊杂汤。我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看到他瘦削弯曲的侧面。老板兼厨师的恩克听到响动,挑起后厨的门帘走出来。恩克是个身形灵活的大胖子,看见我,立刻狗熊一样奔过来,大叫着,来了,我的兄弟,紧紧地拥抱我。

我推开恩克。他檩子一样粗的手臂要勒死我了。恩克搓搓手,亲热地说,吃点儿什么,兄弟?我说,给我来一盘羊肉和一盘奶豆腐,一瓶“草原白”。

我挑个靠窗的桌子坐下。窗外涌进黑暗和潮湿的气息。我向外望了一眼,草原上的白天像大幕收拢,夜晚正在慢慢降临。世界安静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能听到雨滴落到草丛里的唰唰声。

恩克把吃食和酒端上来。我正要下筷,老者起身走到我面前。他个子很高,灯光被遮挡了一下,屋子里瞬间暗了,又重新明亮。他说,小伙子,咱们坐一桌吧,一个人喝酒太孤单了。他的普通话说得很溜,不像我见过的一些老人,说得磕磕绊绊的。我站起身,对老者笑笑,表示欢迎。这种行为在安达小酒馆里太常见了。我也经常被邀请和陌生人拼桌。一场酒喝下来,陌生人就成了勾肩搭背的兄弟。

老者站在我面前,我细细地打量他。他戴着灰色的边缘翘起的帽子,蓝色的蒙古袍上绣着一团团金色的花朵。他额头开阔,高颧骨,面白无须,瘦瘦的腮帮上,几道皱纹像刀刻一样。他只有一只左眼,本该是右眼的位置眼窝深陷,眼皮拧结在一起。那只好眼睛目光锐利,眨动活泛,露出洞悉一切的光芒。老者身上有种令人敬畏的气质。我不敢怠慢,走到他身边,恭恭敬敬地从桌子下边拉出椅子。老者一屁股坐在上面。

恩克看见老者与我合为一桌,就把老者的酒菜端到我桌上。我的桌面上立即丰盛起来。

坐定之后,老者把礼帽摘下来,露出比灯泡还要亮的光头。他把帽子放到桌子上,用手摩挲一下光头说,人们都叫我老巴图,咱们边吃边聊吧。说完,夹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我发现他有两排整齐如栅栏、稍稍向内收的牙齿。

吃了几口,他端起酒杯说,敬你,远方的朋友。喝了一口酒。

我也喝了一口。“草原白”像火炭滚过喉咙。

老巴图调整一下坐姿,坐得更舒服些。他说,这阵子我就找你。

我说,找我有事?

老巴图点点头,说,我要跟你讲一讲我的事情,我保证你从来没听过,因为我从来没跟别人讲过。我本来是不想跟人说的,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怀揣着多少秘密,我们才能小心地过完这一生呀。我敢肯定,等我说完后,你就知道,我跟你说的这件事情违背了客观规律,颠覆了我们日常的认知。饶是我这么大年龄,经历了太多奇怪的事,还是对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件事产生了怀疑。它真的发生过吗?可是,我的记忆提醒我,它确实发生过,因为我记得太清楚了,比发生时还要清晰和深刻。为了让你感同身受,我要把事情的过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连一些最末枝的细节我也要说出来。你也不要插话或者打断我,老年人的记忆像一串珠子,断了线就不容易串起来了。小伙子,你要有点儿耐心,听我慢慢说。

我知道又开始了。这是很多讲述者面对我时惯用的开头。我拿餐巾纸擦擦油乎乎的嘴巴,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外面夜色渐浓,像个沉重巨大的阴影,有蛐蛐的叫声透过窗子传进来。

老巴图吸吸鼻子,清清嗓子。他的讲述像一条小溪,淙淙地流淌起来。

这是我十二岁那年的事情。时间比现在早一点儿,六月中旬。我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为每年到这个时间,赤木伦河的水就会猛涨,一种又黑又大的鱼就会出现在河里。

有一天夜里,我梦见了蓝色的大海。那时,我还没见过大海。可我确定那就是大海,那么多的水,看不到岸,无边无际。早上醒来,我把这个梦告诉了我的额吉。我额吉很高兴,她亲吻着我的脸颊说,梦见清亮的水是好事,预示着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好。我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不久后,我将离开人世了。

我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阿爸和额吉领着我去了很多医院,都没有什么办法。在最后一家医院的走廊上,我听到了大夫跟他们说的话:别再奔波了,回家去吧,这孩子最多还有半年。我从最初的伤心恐惧,变得平静和无所谓。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好像只要我不去想,死亡就会远离我。

我想到三天没见到阿爸了,就对额吉说,我去找找他吧。

昨天夜里一场大雨,草原变得特别松软。早上晴朗了,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我在清晨的阳光中离开家。沿途所见红花绿草、蹦蹦跳跳的小动物,都让我感叹活着真好。可不久之后,这些都将远离我了。想到这里,我很伤心。我马上又意识到伤心是愚蠢的行为。它不但没能减轻恐惧,还会加倍地放大恐惧。自得病以来,我一直抵制的就是我对疾病的恐惧。我马上转移注意力,想我的阿爸,而不去想疾病和死亡这件事。

自从我被医生宣布不治之后,阿爸像变了一个人。他从过去那个勤俭自律的好人,变成了一个邋遢懒惰的酒鬼。他把我的重病和即将离世,看作对他的惩罚。他想不通心中满是敬畏的他为何要面对这样的痛苦。他不再关心牛羊的生长,不再关心蒙古包屋顶的漏洞,也不再关心额吉和我。他什么活计也不做了,每天去塔拉的商店喝酒。塔拉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去那儿的男人有时也不是单纯为了喝酒。

我心疼阿爸,可我又帮不上什么忙。我想也许我死掉之后,阿爸能好一点儿。我记得三天前我见到阿爸是在牛圈门口。他回过身时,看见了我。我迎着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没了往日的神采,有的只是疲惫和迷惘。我与他目光对视,百感交集,多希望能扑进他的怀里,和他彼此安慰。可他躲开我的目光,从我身旁走过。他逃避我,不想面对我,就像我不想面对我的疾病一样。他掠过我身旁时,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烟味儿、汗酸味儿和酒精味儿。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爸。

我首先想到去塔拉的商店找阿爸。塔拉商店在一棵高大的栎树下。我走进塔拉商店。有三个男人坐在木凳上喝酒。塔拉在柜台后面嗑瓜子。塔拉当时三十多岁,是个漂亮女人,乌黑的头发用蓝色的头巾包裹着,个子高挑,腰肢柔软,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一样。我想看又不敢看她的眼睛,看到了就会嘴巴干燥,心跳加快。我溜一眼那几个男人,有巴特、吉日嘎、索朗格,没有朝鲁。朝鲁是我阿爸的名字。我就问塔拉,朝鲁来过这里吗?塔拉吐掉瓜子皮说,三天前,他在这里喝了一天酒,傍晚时离开了,不知他去了哪里。吉日嘎说,酒鬼朝鲁不要你了。塔拉扔一颗瓜子打在吉日嘎身上,说,别欺负他,这孩子不容易。塔拉又对我说,快去找找他吧,他喝了很多酒,走路都不稳啦。

我离开塔拉的商店,重新站在广袤的草原上。我有些茫然,朝鲁去哪里了呢?我忽然想到,朝鲁有可能去赤木伦河钓鱼了。钓鱼是朝鲁最大的爱好。没生病前,我每年都跟着朝鲁去钓鱼。他耐心地教我打窝子、看鱼汛、下饵、遛鱼。那种时刻,他是个充满慈爱的阿爸。我永远铭记着,鱼随钓竿离开水面的那一刻。鱼身扭动,鱼鳞闪光,鱼在空中悠来荡去,像在飞翔。我发出兴奋的“啊啊”叫声。朝鲁则一下一下吸着气,嘴唇哆嗦着,像正在入口滚烫的食物。那是我与朝鲁在一起的最美妙的时光。

我断定朝鲁去钓鱼了。现在正是钓黑鱼的好时机。黑鱼每年这个季节都经过赤木伦河洄游到上游去产卵。它们在这儿停留一周左右。这是钓鱼佬的幸福时光。他们没日没夜地守在赤木伦河边。朝鲁也有过两天两夜不回家,驻扎在河边的情况。我想,如果朝鲁在河边钓鱼,我就加入。我心情好起来,向赤木伦河走去。

穿过一片白桦林,就到了赤木伦河边。我却看不到赤木伦河。我被大雾包围了。赤木伦河也隐藏在这一团一团的大雾里。我没见过那么大的雾。那雾像最厚实的炊烟,又像是最浓的牛奶,也像天上的云落在了地上。雾湿湿的,凉凉的,还有一股灰尘的味道。那雾并不安静,像水一样流动,像风一样旋着。

我被裹挟在大雾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走起来。我想穿透这大雾,找到赤木伦河。我的愿望落空了。我只是从一团雾里,走到另一团雾里。脚下的青草茂盛,它们缠着我的脚踝,好像从地底下伸出的一双双手。我每走一步都像逃跑,费力而急切。有一阵子,我停住脚步,仔细倾听。我希望听到赤木伦河水的声音。赤木伦河平时听起来又喧哗又响亮。可是现在,我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

我走不动了,疲惫地蹲在地上。我想我也许死掉了。这不是人世,人世上哪有这么大的雾。想到这里,我就呜呜哭起来。我不惧怕死亡,可当死亡来临时,我还是会感到悲伤。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孩子,为什么哭呢?我吓了一跳,止住哭声,发现说话的地方离我两三米远。雾太大了,隔两三米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站起来,壮着胆子问,谁,是谁在那里?我,是我。那个声音说。我硬着头皮向前迈了几步,看见一个老人坐在一截半米高的树桩上。我走得更近些,能看清老人了。老人全身赤裸,秃头顶,脖子上的皮肤松弛,像水鸟巨大的嗉囊。他两条干瘦的腿交叠,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他脚底下有一串用草绳穿腮而过的黑鱼。黑鱼又肥又大,浑身湿漉漉的,闪着光芒。它们还活着,嘴巴一张一合。我羡慕起他来,拥有这么多黑鱼。我想到如果朝鲁钓到这么多鱼,该有多么高兴呀。

老人看见我,也吃了一惊。他先是皱着眉头,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我。他耸耸肩,腋下松弛的皮肉撑开,像是鸟张开了翅膀。然后,他眯着眼沉思了一会儿。半天,才又睁开眼睛,和善地看着我。

我说,我死了吗?老人说,没有,你会活很久,起码比我活得还要长一些。我说,我活不长了,你不知道我的病有多重。老人说,你的病能医好,半个月后,省里大医院的大夫来这里义诊,他们能治好你的病。我说,你怎么知道?老人说,我知道你很多事,你还没经历的,我已经经历过了。我不明白他说的话,感觉像这大雾一样深不可测。我想我还是赶紧离开他,去找朝鲁吧。我说,赤木伦河在哪里呢?老人说,你去找阿爸吧?我说,这个你也知道?老人说,我说过了,我知道很多事。我说,那你知道我阿爸在哪里吗?老人叹了一口气说,他已经死了,在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我很生气地说,你不要乱讲。老人说,一会儿你就可以去验证,我还要告诉你用一生来验证的几件事:塔拉是你第一个女人,是她让你从男孩儿成为一个男人;你娶了其木格为妻,那是一个马具经销商的女儿,她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你三十岁时,额吉去世了;四十五岁那年你会因为意外失去一只眼睛;六十一岁时,你的妻子过世了。

我不想听他的胡言乱语了。我说,你要不是长者,我不可能听完你这番话的,你快告诉我赤木伦河在哪里吧。老人抬起干瘦的胳膊,指着一个方向,说,照直走,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离开老人。老人隐在雾中。我看不清他了。只有黑鱼的嘴一张一合,发出轻微的,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的嘶鸣。我想,它们快死了,很快就死了。

我按照老人指的方向,直直地朝前走去。越向前走,雾越稀薄了。我终于听到了赤木伦河水欢快的流淌声。等走到赤木伦河的河边,一点儿雾也没有了,只有干干净净的空气,清清白白的河岸。

河岸上有很多人钓鱼。我问他们是否见到了朝鲁。他们都摇摇头。他们不愿意同我多说一句话,生怕打扰黑鱼上他们的钩。他们待在这里好几天了。他们面黄肌瘦,脸上结着蜘蛛网般的皱纹。我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在一棵大柳树底下发现了朝鲁。他蜷缩在大柳树的根部,已经没了气息。

人们猜测朝鲁的死因,可能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呕吐物堵住了口鼻。我想,这是朝鲁最好的结局吧。他已经对尘世生活不抱有一点儿念想了。他连最喜欢的钓鱼也放弃了。他到赤木伦河去,连钓竿也没有带。

安葬完朝鲁,我才想起老人的话。他准确地预测了朝鲁的死亡。我不由得对他后来说的那些关于我人生重要事件的预测充满了想象。后来,我用一生验证了老人所言不虚。他先知般地预测了我人生各个阶段的重要事件。

那年的黑鱼在赤木伦河消失之后,省里大医院的医生来乌兰草原义诊。我额吉把我领到他们面前。一个头发花白的医生给我看病,并把我带到了省城医院。我在那里住了两个月,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这时,我想起朝鲁,如果他能坚持到现在有多好,就会看到健康的我,看到生活并不是一成不变地虐待他,也能给他丰厚的馈赠,那样他就能重新充满希望地活下去。

我十六岁那年,七月的一天中午,我去塔拉的商店买酒。那时,我已经能喝酒了。从十四岁第一次喝酒开始,酒精贯穿了我的一生。这也来自朝鲁的遗传。那天很热,我从赤木伦河里洗澡回来,几乎是精赤条条地走进塔拉的商店。我腰间只穿着一条短裤。我看到我短裤中间凸起的昂扬的一坨。塔拉在柜台后面嗑着瓜子。我说我买酒,她却不搭理我,加速嗑着瓜子。后来,不知怎么,我就稀里糊涂地进到了柜台里。出来后,我浑身的汗水像赤木伦河的河水一样流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塔拉的身体像火一样热。

我二十四岁那年遇到了其木格。我是买马具时认识她的。她在父亲开的马具商店里卖马具。那是一个性格柔和的美丽姑娘。我猛烈地追求她,第二年她嫁给了我。婚后,她给我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三十岁那年冬天的夜里,我额吉在睡梦中去世了。睡觉前,她还在羊圈里劳作,接生了一只小羊羔。我额吉是个乐观豁达的人。我阿爸去世的这么多年里,她始终一个人生活。她经常一边干活儿,一边唱歌。我感谢长生天让我额吉没有遭受一点儿痛苦地离开了人世。我高高兴兴地安葬了额吉。这和我阿爸去世时截然不同。我记得安葬我阿爸时是个阴天。我站在深深的墓穴前,心里充满了哀伤。那时我还不知道我能病愈。我想到的是,不久之后,我会和阿爸一样躺在这样的洞里,永远地沉睡下去。

直到这一年,我的人生都是按照老人说的话的轨迹在延续。我开始对老人说的话深信不疑。人如果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事情,就会陷入焦虑。我曾经尝试忘掉老人说的话。可是我越想忘记它,就越记得牢靠。

过了四十岁,我忧愁起来,因为老人说过我会在四十五岁时失去一只眼睛。我想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改变一下呢?我在四十五岁时倍加小心,辞掉了工作,整天窝在家里。上半年平安无事,很快过去了。到了六月份,黑鱼来了。夜里,我似乎能听到黑鱼在赤木伦河拥挤在一起,发出互相摩擦的“咔嚓咔嚓”声。我看到我家门前陆续有人扛着黑鱼走过。在黑鱼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天,我按捺不住,拿起鱼竿去钓鱼。到了河边,我举起鱼竿,抡圆了甩出去。鱼线划破空气发出锐利的哨音。它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扎到水面上。即将入水的时刻,好像那水面是坚冰,鱼线竟然诡异地弹了回来,鱼钩扎到我的右眼。我的右眼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的景象是银色的鱼钩闪着弧光,箭一样射来。我的右眼毁了。亲友们为我哀叹,我却坦然了。我从此再不用小心翼翼地生活了。

我六十一岁那年冬天,其木格得了重病,很快就去世了。她去世对我打击很大。当她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重要性。虽然早已知道她会在这一年去世,可我还是很伤心。我这一生也曾有过几个女人,或者是露水之情,或者是短暂的心动,可我最爱的还是其木格。安葬其木格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覆盖在棺木上。我想起第一次见其木格的情景。那天她在马具商店擦拭马辔头。阳光照在她鲜花一样娇嫩的脸上。

老巴图讲到这里,眼泪流下来。恩克从后厨进来。他说,菜都凉了,我给你们热热吧。他把菜端下去。伴随着老巴图的讲述,一瓶酒被我干掉了半瓶。我菜吃得很少。老巴图讲的事情就当我的下酒菜了。到这时为止,我得承认我还没被老巴图讲的事情震惊到。相反,我却觉得他比其他讲述者絮叨。

我已微醉。我望望窗外,雨停了,天空晴朗,月亮升上来了,皎洁的月光薄纱一样笼罩着草原。月光也进入安达小酒馆。小酒馆的灯光柔和了。我预感到老巴图讲的事情还没有完。恩克把菜端上来,又钻进后厨。老巴图擦干眼泪,喝了一口酒,接着说起来。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十二岁时遇到的那个老人是谁呢?他为什么预知了我的人生?我曾经无数次地去赤木伦河的河边,却再也没遇到他。我也尝试在大雾的天气,在赤木伦河边行走,依然一无所获。雾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个赤裸着坐在树桩上,脚下有一串黑鱼的老人,再也没出现过。

怀揣着这样的疑问,我度过了很多年。我以为我终生也找不到答案了。我将闷在葫芦里过完我的一生。可就在前段时间,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能在十二岁时遇到那个老人了,也知道那个老人是谁了。

有一天清晨,我去了赤木伦河河边。我很多年没有去赤木伦河了。我惊讶自己为什么会去那里。黑鱼每年都来,可自从我伤了眼睛之后,再也没钓过黑鱼。夏天草原早晨清爽的空气中伴着河水的腥味儿。赤木伦河在几场大雨后,变得汹涌澎湃。我走在松软的河岸上,泥土的沁凉透过脚底板传上来。我突然发现我光着脚。很快我又发现我浑身赤裸,什么都没有穿。我看见自己松塌塌的皮肤和两腿之间萎缩成一团的蔫蔫的一坨。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没有穿衣服。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老年痴呆离我尚有一些距离。我现在行动能力减弱了,可大脑比年轻人还活跃。

我这一生做过很多行当,饲料销售、牲畜交易经纪人、草场测量员。我还是一个用蒙汉双语写作的民间诗人。这也是我向你讲述时喜欢用诗意的语言的原因。我自我感觉是一个体面人,没想到竟然大白天光着身子到处走。我赶紧向四周看看,幸亏没有人。我沿着河岸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是从哪条路来的。我的脑海中一片茫然。对于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一点儿思路也没有。这时,我发现河岸上有许多黑鱼。它们还活着,身子跳动,尾巴“啪嗒啪嗒”拍打着河岸。我赶紧找了一棵结实的草,把它们穿起来。我用草穿过它们的腮,把它们像穿糖葫芦一样穿成一串。我想,要是当年我和阿爸能钓到这些鱼该多好呀。我想起少年时,和阿爸一起钓鱼的时光。阿爸已经去世半个世纪了。我有些伤感。更为伤感的是,我已经记不清他的面容。

我把鱼串挂在脖子上,离开赤木伦河。我试探着寻找回家的路。我的目光被连接在天地间的大雾挡住了。我一头扎进大雾里。这雾像羊毛一样浓密,又像黑鱼的鱼鳞一样排列得毫无间隙。我穿行在大雾中,就像走在朦朦胧胧的夜里。走了一阵儿,我毫无头绪,沉重的鱼串又坠得我脖子痛。我见到一个树桩,就把鱼串卸下来,放到地上。我坐在树桩上歇息。我知道我迷路了。我这一生迷过很多次路。有一次我在沙漠里迷了路,走了两天两夜才走出来。还有一次是在大森林里,我走了半个月才出来。对我这样的老人来说,我是不会害怕大雾的。我想着歇一歇,恢复体力后,就能走出去。

这时,我听到了哭声。那哭声尖尖细细的,病猫一样。我发现是一个孩子在哭。他离我很近,我却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他隐在雾里,哭声传过来。我说,孩子,你为什么哭呢?那孩子靠近我。我看清楚他了,吃了一惊,比我突兀地出现在赤木伦河河边,见到那么多黑鱼,都要吃惊。他头发杂乱,面黄肌瘦,眼睛特别大,盛满惊恐和迷茫。我认出他了。我熟悉他像熟悉我自己一样。

他是十二岁的我。

我记起十二岁的我正经历着什么。一股疼爱和怜悯涌上我的心头。我想站起来,拥抱他,亲吻他。可我又怕吓着他。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问我,我是死了吗?我说,没有,你会活很久,起码比我活得还要长一些。他哽咽着说,我活不长了,你不知道我的病有多重。我说,你的病能医好,半个月后,省里大医院的大夫来这里义诊,他们能治好你的病。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知道你很多事,你还没经历的,我已经经历过了。他显然没明白我说的话。他说,赤木伦河在哪里呢?我说,你去找阿爸吧?他说,这个你也知道?我说,我说过了,我知道很多事。他说,那你知道我阿爸在哪里吗?我说,他已经死了,在赤木伦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下。他提高了嗓门儿,说,你不要乱讲。我决定告诉他一些事情,说,一会儿你就可以去验证,我还要告诉你用一生来验证的几件事:塔拉是你第一个女人,是她让你从男孩儿成为一个男人;你娶了其木格为妻,那是一个马具经销商的女儿,她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你三十岁时,额吉去世了;四十五岁那年你会因为意外失去一只眼睛;六十一岁时,你的妻子过世了。

他明显不相信,说,你要不是长者,我不可能听完你这番话的,你快些告诉我赤木伦河在哪里吧。我抬起胳膊,指着一个方向,说,照直走,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他倔倔地、几乎是愤怒地转过身去。我看见他细瘦的背影消失在雾里。他奔向了他的人生。他奔向了我。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与他相逢。这时,我脚下的鱼串上的一条黑鱼,突然弹起来咬我,它跳到我的膝盖上,露出尖利的牙齿……

然后,我就醒了。我发现外面正是夜晚,我睡在床上。我养的一只名叫巴日的小猫正咬我的腿。

讲到这里,老巴图停了下来。他端起酒杯向我致意,一口干掉了杯中的酒。我也喝了一口。我现在已经品尝不出“草原白”的辣味儿了,只感觉到香和甜。

窗外已经月到中天了。透过窗子能看清草原延展开去,在远处波浪般起伏。勤劳的放牧人已经开始放牧了。能听到放牧人唱歌一样的呼喊声,牛羊细碎的脚步声,以及它们啃食青草的声音。

老巴图放下酒杯接着说。

你已经明白了,这是一个梦。也就是说,我在十二岁那年遇到的那个老人,是现在的我。十二岁那年的相见,是现在的我做的一个梦。人生就是如此玄妙。有时你就会穿越时空,遇到你自己。老巴图说完,长舒一口气,笑吟吟地看着我。他失明的右眼也眯缝着,像有笑意流露出来。

我这时才被他讲的事情震撼到。我有些亢奋,又有些疑惑。我像被雨淋头一般浑身酥麻。我得慢慢消化一下。“草原白”的劲头儿上来了。我眯着醉眼看着他。他在我眼里恍惚起来。他的光头和白炽灯交相辉映,混杂在一起。我的头很沉,眼睛睁不开了,有什么东西在拉着我往一个深渊坠。

我趴在桌子上睡了好久。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发电机呜呜转着,白炽灯一闪一闪。氛围有些诡异。安达小酒馆空无一人。老巴图不见了。恩克也不知去向。我打着酒嗝离开小酒馆。我踏入夜色中的乌兰草原。月光温柔地抚摸着草原。我踉踉跄跄地走在草原上。茂盛葳蕤的野草缠着我的脚踝。野花的香气扑入我的鼻孔。各种虫子的叫声涌入我的耳朵。我喜欢这种感觉。我忘记了一切。此时,我是空的,我已无我。

不知不觉,我走入一片大雾。我没见过那么大的雾。那雾像最厚实的炊烟,又像是最浓的牛奶,也像天上的云落在了地上。雾里湿湿的,凉凉的,还有一股灰尘的味道。那雾并不安静,像水一样流动,像风一样旋着。

我在雾里急急地走,酒醒了大半,化作汗水流出来。我分不出方向,进入迷宫似的乱走。那雾又深又厚,没有尽头,没有边际。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走上前,看见那人在雾里隐隐约约的影子。我想掉头走开,可是那人继续叫我的名字。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像被一股吸引力拉扯着,向雾里的那人走去。

雾如丝线般地缠裹着我。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这是一个梦,我现在还睡在安达小酒馆的餐桌上呢。

【作者简介:梁鼐,蒙古族,辽宁朝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鸭绿江》《雨花》《山东文学》《长城》等杂志发表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辽宁省作家协会第十四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获得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鸭绿江》文学奖年度最佳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