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访谈丨傅炜如:从特稿到报告文学,会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人民文学》“新浪潮”栏目自开设以来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现已成为杂志的品牌之一。此栏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今年,中国作家网与《人民文学》杂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观察专题,作家访谈和相关视频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各新媒体平台、《人民文学》杂志各媒体平台推出。继第一期12位青年作家之后,自即日起,我们将陆续推出第二期12位作家:七堇年、 龚万莹、朱强、李知展、何荣、王姝蕲、傅炜如、叶燕兰、李唐、杨天天、康雪、 吴清缘,敬请关注。
个人简介:傅炜如,1992年生于杭州,香港理工大学硕士。中国报告文学会员,浙江省作协会员。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文艺报》等,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钱塘一家人》。现为文学刊物编辑。入选浙江省第十批“新荷计划”人才库。
早在开始报告文学创作之前,傅炜如最先接触的是特稿写作。2013年,她还在高校读书的时候,恰巧发生了一件事,西藏驴友千里接力,送一名在中国尼泊尔普兰边境因为高反去世的驴友到拉萨圆梦。彼时还是微博时代,她并没什么写作经验,就在微博上一个个联系事件中的驴友,然后开始电话采访,从他们的口述和微博记录中,还原路上惊险的五天,写了一篇7000字左右的特稿,而后在刊物上发表。这次写作对她的内心触动很大,她第一次觉得用文字记录一个珍贵的事件是如此有价值。后来陆陆续续便又有了第二篇、第三篇特稿的诞生。
毕业后,她进入媒体工作,参与过很多重大主题报道,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创作非虚构了。她发现当拥有一定社会阅历,开始重新自我认知后,平日看待问题的视角、想要表达的内容都和读书时不再相同。于是创作的想法也被她暂时雪藏起来。那四五年时间,她几乎没有创作。可在一次次采访后,她心里又升腾起一种不满足感,她不想止步于简单的新闻采写,而是探索受访人物的精神内在,他们与这个社会、时代的关系,以及对人生的态度、寻求自我价值的途径等,从而创作出更有厚度和质感的东西。
时针拨到2019年,恰巧此时需要一部关于杭州钱塘江两岸几十年发展变迁的报告文学,而这里正是傅炜如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她亲眼见证着这片土地的变化,因为情感上的联系,创作灵感被重新唤醒。她开始了近两年的调研和采访,从一家三代人的故事入手,完成了《钱塘一家人》。当敲下最后一段字后,她有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她对自己说:看,长篇报告文学我也可以的。
中国作家网:与小说、散文等体裁不同,报告文学的创作更加需要实地调研、考察等工作。在创作之前,你一般会做哪些准备工作?
傅炜如:我会花大半的时间在调研和采访上,这对我的写作很重要。首先是对选题的判断,这个选题值不值得写,在当下有什么样的意义,会不会很快被时间淹没,又或者是否有公共性,能否与读者产生普遍连接等等。此外还有采访的主要人物有没有完整的行动轨迹、会不会讲故事、善不善于表达他的心理活动等等。刚开始在选题和人物的选择上,我会想得细一些。
我还喜欢研究涉及到的一些专业性知识的内容,即便最后在作品中呈现的文字可能很少。比如现在写城乡题材的报告文学,我采访了不少农业领域的专家,并跟着采访对象去听研讨会、座谈会。文章中涉及到一段考古历史,我前几天还采访了一位杭州考古研究所的考古人员。今年上半年我写了一篇关于梅花的报告文学,那时研究了很多关于梅花嫁接、鲜切技术的论文,我感觉很有趣,可以不断接触新知识,在陌生的领域探索,找到文字的真实来源。我始终觉得,报告文学的落脚点虽在于文学,但也一定具备所写题材领域的专业价值,身为作者需要去做足功课,思考文学之外的意义。
还有一种准备是长期的,属于作者内在的自我提升和成熟。报告文学作者需要对这个时代、社会有体察和感悟,以及丰富的人生经历和生活阅历,也需要有能力处理资源和各种社会关系,所以这种准备是持续积累的。
中国作家网:在深入调查采访期间,有哪些人物或事件让你印象深刻?
傅炜如:2013年我写过一篇非虚构,采访了一位年轻的纪录片女导演,她花了六年时间在浙江的山村拍摄了一位失明老人的晚年生活,名字叫《为什么我还活着》,关于生命,关乎生存的尊严。后来她去了纽约上学,那部纪录片也获得了美国学生奥斯卡奖。那年夏天,她回国探亲,我跟她约在西湖边的北山街见面,那是她小时候跟爷爷奶奶长大的地方,在熟悉的环境下,她放松地跟我聊了很多,像拍摄纪录片的初衷和过程,长时间里与那位老人相处的变化,以及她内心激烈的矛盾,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她作为一名需要尽量保持客观视角的记录者,即便同情,也不得不保持冷静的态度。通过拍摄这部片子,她更加关注到老一辈亲人的晚年生活,思考生死问题。
那天和她聊完并看完纪录片之后,晚上我去爷爷奶奶家吃饭的时候,情绪一直很低落,像是受到了某种触动,而这种触动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次采访让我开始重新看待身边的老人,以及与家人之间的关系。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身为采访者与受访人开始产生某种联结。采访的时候,我们都是二十岁;她作为纪录片导演去拍摄别人的故事,我作为非虚构写作者写她的故事;在采访中,她把她拍摄中的故事和感悟带给我,也让我获得了新的思考。这样的采访,让我对受访者有了独特的理解,并产生情感共鸣,我开始从受访者的视角讲述故事,同时融入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将笔下的故事挖得更深。
这也是我喜欢创作非虚构的原因,作品只是最终的呈现,看不见的过程更有意义,每一次采访都是内在的修炼,是自我的探索和成长。
中国作家网:你认为在创作中该如何让“新农村”“非遗传承”等主题重新焕发活力,体现时代性?
傅炜如:对我来说,发现时代中有新的东西才好玩儿,才会吸引我去写。
我在《人民文学》发表的《稻香》,写的是浙江乡村发展的一种新模式,刘松、沈燕等一大批年轻的“乡村CEO”来到乡村,作为强村公司的总经理,将一些运营企业的创新性思路挪到村里,整合资源,为村里提高收益,也为乡村带去新业态、新模式。这些人物背后反映的是乡村现阶段的发展,村庄正在经历的是一个乡村地域空间重构和综合价值重塑的过程。特别是在浙江,农村仅仅依靠农业就能生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当下更加强调农村的地域空间是一个向外部开放的、多种产业复合体的经济空间。这是一种新的概念。
我认为作家对时代要有自己的理解。报告文学具有时代性、历史性、政治性,“时代”是其中一个特点。我在写作的时候,要处理很多背景资料,像国家政策、历史脉络、地理环境等等,就像一棵树,有了树干才能长出叶子。但我不太愿意将大段的资料呈现在文本里,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阐释,将材料放在人物、情节中,比如当一个政策改变了某个人物的选择,成为其人生的转折点;或者对事件的转折起到了重大影响的时候,背景资料才在文本中体现意义,并有更加文学性的呈现。
中国作家网:报告文学是基于事实的文学写作,同时还要有一定的审美表现力。你认为报告文学作家该如何融合个人叙事与国家叙事,让作品兼具故事性与真实性?
傅炜如:第一个问题,我想应该是报告文学作家们写作时一直追求的。我作为一个刚开始写报告文学的新人作家,还在学习摸索,也经常思考怎样处理。可能在我脑海里有一个模糊的方向,也是对自己的要求,作者要有大格局和大胸怀,关注世界、国家、社会。另外,还是要写人,从“小”的人到“大”的人,从个人命运到人性的沉浮,从普通的个体到与国家的联系。这种创作是一种双向的创作,当个体与他人、时代和社会发生交集时,个体的写作才变得有意义。可能只有我继续写下去,再完成几部作品后,才能对这个问题有更好的解答吧。
第二个问题,故事性涉及到写作的技巧,对文本的建构,像作品中如何搭建结构,怎样呈现个人风格的语言、怎样运用意象等等。至于真实性,我想起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说过的话:“我丝毫不想通过自己的虚构来增加或者冲淡所发生的一切的内外真实性……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别想去超过它。”
中国作家网:无论是《稻香》还是《老药工的六神丸与巧克力》,你笔下的人物个性鲜明生动,又充满积极向上的能量,如张水宝、刘松等等。作为报告文学作家该如何创造生动的人物形象?
傅炜如:像刘松、张水宝这样的人物,他们本身就有很强的生命力,敢做敢干,头脑灵光,充满创新性,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们。我回头看了看自己写的东西,好像大部分人物都是那种敢于趟第一波时代潮水的人。
在非虚构的语境里,我要承认,创作人物是很难的,因为一切都要来源于真实。这是非虚构和虚构的壁。像非虚构作品中关于人物的心理描写,一定是受访者自己说出来的,而非作者本人臆想。在客观的基础上将人物写得生动,还是要靠采访,采访得有多深入,人物就有多鲜活。
美国非虚构作家伊莎贝尔·威尔克森将采访者和受访者的关系称为“加速的亲密关系”。她把人物的采访比喻成剥洋葱,把洋葱的外层撕开,会看到那层是闪亮、弹性的、柔软的,作家当然也不会甘心用这一层,而是想要洋葱的中心部分——最具有鲜明和真实风味的部分。在采访中,即便是跟踪式采访,我们总是希望能够更快地达到“洋葱”的中心部分,这就需要加速的亲密关系。采访之外,还要善于观察,在细节中找到他们的个性。
记得今年8月份的时候,我跟着刘松和他家人回他的老家安徽南陵采访。在第一天的采访中我获得了很多信息,但我总感觉缺少了什么,好像他现在工作的乡村和他的故乡缺少了一些连接。第二天,我们在周围的村里调研,那天正好是中元节,有很多人在山上扫墓,我看到一路上有很多小的、像土地公一样的佛像。我随口问刘松,这是你们老家的风俗吗?他就开始跟我讲,他小时候过年有怎样的仪式,怎么祭拜的。父母跟随他到了杭州后,每年过年或者祭祖的重要日子,就会在家里摆上一桌,朝着老家的方向敬一杯酒。他讲完后,我觉得这种连接找到了,前后故事完整了。这部分故事我将在书中写出来。
中国作家网:未来打算创作哪些题材的报告文学作品?希望在创作上有何突破?
傅炜如:目前还在创作关于“乡村CEO”的报告文学,这是作品《稻香》的延续,我写得很慢。我又跟踪采访了一年多的时间,一直在“跑村”,“乡村CEO”们发生了很多的故事,也与我刚开始采访他们时有了很大的不同,当中有我自己对乡村的认识。所以在后面的作品中,大家应该会看到新鲜的东西。
我写作的两个想法,其实相差挺远的。目前为止,我所写的东西和自己若即若离,虽然有关联,但好像又没有太大的联系。一方面,我想让创作完全跳出自己生活的题材,跳出熟悉的领域寻找选题,我想象过很多次,很有挑战性;另一方面,我想重新发现附近,一直以来周围的事件和人物都被自己忽视,未来可能会写一些从个人的视角出发的、带有自身经历的非虚构。无论什么题材的写作,非虚构始终要带着问题意识,这也是目前希望拥有的突破。
阅读原文:《人民文学》2024年第2期|傅炜如:稻香(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