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3年第2期|何荣:二〇二一少女太空漫游
刘诗晨终于在山东大排档堵到了刘卫国,刘卫国认了,帮刘诗晨叫了个蛋炒饭。他们头顶的防水布烂出大洞,桌凳细脚伶仃,一次性纸杯摞成斜塔。碗碟套上塑料袋,前人吃完,褪下来再套只新的,后人接着用,免洗。一枚环形LED灯管被晾衣杆挑至高处,电线交错,插座爆满。身边所有物品都轻浮潦草,似乎随时准备跑路。等半天,蛋炒饭终于上桌,珠玉腾烟,米粒颗颗晶莹。蛋液黄,火腿丁红,青豆绿,一盘色彩明快的可食用儿童积木。刘诗晨总觉得哪里有诈,扒饭时不忘在碗沿留一双眼。刘卫国朝她拍拍胸脯,表示自己不是那种人,起码这次不是。半碗饭下肚,劲儿懈了些,刘诗晨拣一只调料碟,蹭酒喝。调料碟是象牙白塑料,印着青花瓷图案。碟口浅,酒沫子漾得野,泼泼洒洒,从下巴流到手肘再滴到大腿,等于洗啤酒浴。她自斟自饮,干了一碟,再来一碟。刘卫国摇摇头,再叫一瓶,咬了盖,对嘴吹。桌脏椅脏凳子脏,吃的人架着胳膊,将食物直送口腔,避免多余接触。夜风是一块脏毛毯,拂过来,拂过去。刘诗晨指指天上,叫刘卫国看红月亮,五十年来最大最圆的。
它咋红了?
我哪知道?
学校老师没教?
三秒钟默剧里,刘诗晨的表情瞬息万变,刘卫国只读出了愤怒与熄灭。淡眉细眼,嫩皮绷在巴掌大的小脸上,似乎永远在赌气。三十年前,他早夭的二姐刘卫红,也有这么一张脸。刘卫国叹口气,举起酒瓶,捅进嘴巴。
说吧,又怎么了?
又?什么叫“又”?
行了行了,说事儿。
我要买电摩。
叫你妈给你买。
哪个妈?
刘卫国牛眼激凸,很快就瘪了。他挠挠胳膊,花臂上的龙跟着动。这龙有年头了,褪了色,有点慈祥。
晨晨啊,不是爸爸不给你买,开起来不安全呀。
你以前喝醉了,连夜载我妈去太湖,你跟说我不安全?
你看看,你妈又把我卖了。
别打岔,不买是吧?行。
刘卫国眼睁睁看着刘诗晨跳上红毛的摩托车后座,消失在夜色里。这小子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车开得歪歪扭扭,估计喝多了。说不定他们会马上开车去太湖!刘卫国打开微信,打算哄一哄。晚了,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对方的好友。
越来越像她妈了!刘卫国仰头把酒喝干,看看刘诗晨坐过的凳子、吃过的碟子,仿佛那里还有个空白的人形。红月亮还在,古铜色,很近,拿手指头弹一弹,感觉会嗡嗡响。
另一个红月亮跟着刘诗晨跑,拐上长江路。路灯像慢动作的子弹,一颗一颗迎面射来,穿透身体,全无知觉。花坛方,冬青圆,灌木丛被毒光照成一排凝固的绿闪电。喷泉底部嵌入白炽灯,喷出金色的钢水。商厦被光链描了边,长方形,四周亮,中间空,仿佛可以穿过去。夜光风筝好几个,一耸一耸,像卡住的夜航飞机。她悄悄嗅一下红毛的脖子,一股硫磺味,热乎乎的。夜风又来了,有点凉,但不够凉。他们到底没去太湖,车开到了苏安新村,红毛他爸在这边出烧烤摊,躲城管。
红毛把一串青椒烤皱,皱出虎皮,刷油、蘸料,递给刘诗晨。她举着,不吃,任它在手里滋滋响。不远处,红毛他爸还在忙活。一身白肉,满头汗。
看到没?以后你就像你爸那样,半夜出来给人烤串。
那又怎样?
你儿子你孙子,世世代代,都给人烤串。
红毛敲敲桌子,意思是你够了啊。红月亮停在半空,不那么红了,变成浴池的橡胶塞子。只要一拔,满天黑水就会淌个干干净净。
我们这种垃圾职校的,出来卖烤串不错了!你爸这一晚上,少说有千把块。我跟你说,刘卫国不会让我卖烤串的。他要敢让我卖烤串,我一把火烧了他的厂子!我不像你,你只能卖烤串!
红毛噌一下站起来,刘诗晨马上学样,慢不过两秒。她用脚把凳子往后一踢,凳子晃一下,立住了。两人死死盯着,烧烤摊的油烟在他们身后腾起。半晌,红毛说:你脸上有辣酱,这儿。刘诗晨胡乱一抹,蹭了细长一道,像挠出的血痕。邻桌都朝这边看,红毛向四周作揖,带头坐下,斟一杯雪碧,放到刘诗晨面前,他们管这个叫“喝白的”。刘诗晨呷一口,小气泡在唇舌间跃动,很多很细的小银针乱窜,金属味的清甜。
红毛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不就是买电摩嘛?叫你小妈给你买!反正你小妈的钱也是你爸给的。刘诗晨说你懂个屁,我朝我亲爸要钱,凭什么要一个外人在中间传?红毛说你爸要是知道你会朝你小妈要,他就给了嘛……嗷!嗷——你松手!疼死我了!你个母老虎!活该你爸不给你钱!
李丽给刘诗晨发消息,问她能不能带一包婴儿湿巾回来,以前那个牌子就行。等半天,没回复。贝贝问姐姐怎么还不回来,李丽不理他,他去问外婆,外婆嘘了一声,告诉他弟弟在睡觉,吵醒弟弟他就得挨打。李丽一把捉住贝贝的右手,卸下一只牛皮绳手环。牛皮绳半新不旧,挂着三颗小骷髅头,银的。不用问,肯定是刘诗晨给他的。
以后不能乱要姐姐的东西,知道不?想要什么,外婆给你买。
妈,你可不能这么教贝贝,晨晨会多心的。
哟,还“晨晨”!怎么着,你怕她呀?
她才多大,我怕她?
人家可不是你生的。
我怎么生?八岁就生她?
那丫头你少管,你把她爸看紧了就好。刘卫国好几天没回来了吧?
你别跟我提他,一提他我就来气!李丽叹口气,走到阳台打电话。她一会儿打给刘卫国,一会儿打给刘诗晨。最后电话通了,她一激灵,那边很吵,对方很烦:别打了,有完没完!湿巾买了,我爸也找着了,回来再说!
刘诗晨进了门,一声不吭,直挺挺走几步,突然中了虚空里的一枪,倒在沙发上,陷进她自己压出来的人字形。她像一枚静音按钮,揿下去就消了一屋子的音。迷迷糊糊,一颗脑袋伸过来,挡住顶灯,过一会儿,移开了,换成另一颗。李丽一只手抱着小弟弟,一只手在手机上打麻将,用嘴型跟外婆比划,叫她快去烫奶瓶。贝贝在热水瓶摆的龙门阵里走S形,被李丽结结实实拍了几掌,还没来得及嚎,又着了一掌,硬是把哭腔噎了回去。
后半夜,刘诗晨醒了,一时半会竟起不了身。客厅灯还亮着,没有人。这里似乎刚有台风过境,满地废墟:指甲油、空奶粉罐、吸奶器、蜂蜜、老人鞋、拳头大的水晶骰子、降压药、多头充电器、免洗面膜、塑胶恐龙、校服、头部缺失的陶瓷摆件、笔筒、美白丸……她侧过身,将杂物一一纳入视线,像一位临终老人。
小时候家里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她爸还没发财,她妈还没发胖。一家三口住在二中的校工宿舍里,以前的老教室改的,窗子特别大,前后都有黑板。冬天要用旧报纸塞窗户缝,夏天要自己糊纱窗,黄梅天墙皮都霉皲了,只能贴上明星海报遮一遮。满屋都是人头,男帅女美,混着轻微的尿臊气、痱子粉香,还有六神花露水味儿。后来刘卫国辞职下海,他们搬到高档社区,就是现在这个房子。再后来,她妈搬了出去,李丽搬了进来,带来了贝贝和外婆,又生了小弟弟。她一直记得那个冬天早晨,玻璃窗上开冰花。早餐很丰盛,豆浆油条大饼甜玉米粢饭团,她吃,她妈看。她妈穿一件长到脚脖子的呢大衣,领子上一圈狐狸毛,抖啊抖,像是活的。不是我不带你走,虽说儿子闺女一个样,保不准以后枕边风一吹,你爸的钱你一分都捞不着。你留在这儿,看着刘卫国。再怎么样他是你爸,他不会亏待你。你从小就是老大,一定要争气。楼下的车喇叭催了,她妈擦擦眼睛,踩着高跟皮靴哒哒哒走了,再没回来。
她的确是老大,十七岁,职校大姐头,校服上写满大大小小的“杀”。大姐头放假回家也不能休息,刚放下书包,李丽就哭哭啼啼地给她看聊天记录截图,说刘卫国手机里有女人。
你不要产后抑郁了好不好?这能说明什么?就是过过嘴瘾。
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他夜里住哪儿?跟谁在一起?
外婆也过来帮腔,说刘卫国衣服上有口红印。贝贝也被收买了,说姐姐你得管管爸爸。她知道,要是刘卫国再离婚,她再也摊不上这么听话的后妈了。
下午两点,红毛的朋友发来情报,说刘卫国一顿烧烤吃到凌晨,吃完就去洗浴中心睡觉了。是真睡觉,在大厅的躺椅上,一溜大汉,白床单,白浴袍,睡得像瘫痪病人。为什么他不回家睡?家里有鬼吃了他?李丽不知道,外婆不知道,刘诗晨也不知道。她们仨围着茶几开会,分析敌情,最终认定,刘卫国具有反侦察意识,得多跟几天。等他放松警惕,狐狸尾巴露出来,就能拿到关键证据。
出发前,刘诗晨晃到阳台,拨出亲情短号761。电话接通,只听麻将牌稀里哗啦,笑声跟烟味通过电波直送颅腔。迟迟没人应声,她也不说话。白噪音持续,1分17秒、1分18秒、1分19秒。等通话时间满一个整数就挂,她想。满一个旧整数,又来一个新整数。刘诗晨盯着楼下的马路,她怀疑这个世界其他地方根本就是空白,只有这块区域,车开过来再开过去,反反复复,就像云专门瞄准一个地方下雨。有人过来了,刘诗晨摁掉电话,把手机滑进裤兜,原地蹦一蹦。外婆摆好躺椅,托起小弟弟,让他软软地站在膝头,时不时颠一颠。刘诗晨看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来,顺势朝外婆怀里一钻。这是别人的外婆,不妨借来一用。暖烘烘的老人味漫上来,混着婴儿的奶香,她闭上眼。
万一遇到什么事,你们一定要冷静,实在不行就回家再说,一家人关起门慢慢商量,该讲条件讲条件。
知道了妈,你放心。
你啥时候回来?你挤的这点奶,顶多够小的喝半天。
怎么,你怕我跟刘卫国一样,夜不归宿?
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弄得鸡飞狗跳。
我也不想鸡飞狗跳,关键看刘卫国想不想。
好了好了,快去吧!外婆拍拍怀里的脑袋,刘诗晨一秒复活,飞窜出门。李丽紧随其后,小跑几步又回头:妈你别忘了,奶瓶要用四十度的温水泡!泡的时候要拿起来晃,不然受热不均匀!
刘诗晨载李丽,俩人都没戴头盔,怕警察查,不敢走大道,专钻小巷子。青石路一条,两边灰墙夹道,电动车开得野,车身的金属部件在墙面擦出火星。在阴影里潜游长长一段,脑门一亮,楼群散开,天空无限大。几座云堡矗立头顶,四下里金晃晃。之前李丽都坐副驾驶,闻着汽油味,听着刘卫国骂骂咧咧。现在她抱着刘诗晨的腰,整条人被风削得扁扁的,分外轻快。这份轻快属于十七岁。那时她刚初中毕业,跟着表哥南下,在美容店学化妆。平时打打杂,周末跟小姐妹去水库边玩。她们戴着夜市买的塑料墨镜,嘻嘻哈哈,爆炸头配大浓妆。老家在十万八千里外,没人管。载客的小三轮烧柴油,塞满一车赤橙黄绿青蓝紫,突突突冒黑烟。黑烟里有人朝她们吹口哨,根本看不清脸。她们一点也不害怕,那些无非是另一拨人,老家也在十万八千里,也没人管。水库大得像海,每个人都朝着它“啊——”。附近是厂区,高压线塔立在深深浅浅的绿田里。水天相接的尽头,一层漠漠的银白。银白转金红,再变墨蓝,直至漆黑。漆黑里蚀出一个白洞,是月亮,混在楼群中间,看着很假。夜幕拉上,烧烤出摊。素菜一元,荤菜两元。烤青椒吱吱叫,烤年糕外酥里糯,烤鱿鱼触须卷缩,像是活的。雪碧白,可乐棕,啤酒黄。夜市上应有尽有,就像乡下赶集。来吃夜宵的大多是下夜班的厂弟厂妹,穿着蓝白相间的工作服,看上去很有朝气。他们总让她想起镇上下晚自习的中学生,穿着差不多的蓝白相间的校服,吃着差不多的夜宵。之后还会有个差不多的收废品老头出现,带走满地残骸。李丽以为可以永远这样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五点四十,刘卫国进了学士街的小园楼饭店。跟他一起的几位都是老相识,李丽以前都见过。光头是做废旧金属的,老猫开店,大刘卖二手车。还有几个新面孔,清一色的老男人,没什么可疑人物。他们都是打车来的,今晚肯定要喝酒,这下有的等了。刘诗晨跟李丽坐进斜对面的小吃店,埋头呼哧呼哧嗦粉。之后换到正对面的甜品店,一人点了块小蛋糕,用小金勺挖下耳屎大的一小块,慢吞吞地抿。小园楼通身雪白,红字招牌,左边是黄焖鸡米饭,右边是中国银行。门口停着七辆电动车,左三右四。后来变成十一辆,左三右八。一张招牌菜海报贴满整面落地玻璃窗,两人把它当成视力表,比赛谁能读出菜品简介,顺便把末尾的订餐号码存入手机。外婆突然来电话,说贝贝要跟李丽视频。贝贝露了个脸,外婆马上取而代之。整个屏幕上,外婆的眼是小洞,嘴是大洞,分批次开合。说了半天,无非是说在外面一定要给男人面子,千万不要撕破脸。李丽说妈我知道了,弟弟呢?外婆说弟弟你不用操心,奶喂了,尿也把了,暂时还没有屎。好的外婆那弟弟就麻烦你了。刘诗晨凑过去,一根指头结束了通话。
还好没跟丢!你妈话可真多!
我爸死得早,她一个寡妇,心思重。
你是不是有点恋父?
恋父?你觉得刘卫国像个爸吗?
屁,他就是个老油子。小时候他喜欢带着我到处玩,有一次我跟他经过人民商场,看见卖那种毛绒公仔的,我想要,他说等一下你让爸爸喝醉,爸爸就给你买。那会儿我妈让我盯着他,不让他多喝。我特别想要那个熊猫,我就眼巴巴看着他喝。后来他终于喝醉了,你猜怎么着?他根本就不记得他说过这话了!
他的话能信?他结婚前还说房子加我名字呢!
你做梦。
反正我是上了他的黑当了。
你自找的。
他当时说他离了,单身。
我爸永远都是单身,喏,单身现在在对面喝酒呢!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
我没意见,关我屁事。我爸不找你,也会找别人。
你当时怎么不跟着你妈?
我警告你,我跟我妈的事儿你少管。你以为你谁啊?
刘诗晨跟贝贝有个共同点,一生气眼皮就发红,像是哭过了。姐弟仨长得都挺像,对面喝酒的那位是孙猴子,拔了毫毛吹口气,变出几只苦恼的小猴子。
出来了出来了!刘诗晨一跃而起,膝盖磕上桌角,疼得龇牙咧嘴。她瘸着腿追出去,李丽把桌面的零碎一件一件捉回包里。此刻天还没黑透,一条快要消失的飞机云斜过头顶,路灯是下垂的水滴型,末梢分叉,一盏大,一盏小。刘卫国们在前面走,边抽烟边闲逛,个个肥头大耳,像充了气的古惑仔。李丽知道,他们这是喝多了,散步醒酒。刘诗晨在不远处跟着,一身黑,扣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两拨人走成一个狭长的阵形,前面的老,后面的新。这条街越走越炫,他们踏入银河深处。霓虹此起彼伏,横竖撇点捺折,铁画银钩。触目所及,到处是光,耀成点,延为线,聚作面。环城高架出口排着一长列四轮飞行器,悬浮于半空之中,等待迫降。广场中央的雕塑呈飞碟形,浸在液态的冷蓝光波里,一圈一圈漾动。街心的旋转木马金光璀璨,巨大的寂寞皇冠,嵌满七彩宝石,垂下根根丝绦,每根末梢系一只马形吊坠,音乐一响便旋出华丽的涡状星系。大厦侧面炸开静谧的人工流星雨,灭了又起。行人们似飞艇,携带满腹喜怒哀乐,默契地互相避让。绿化树被射灯刺穿,枝杈间戳出方向各异的锐利光束。商场辉煌庄严如巨型星舰,无人机嗡嗡升起,袖珍空间站,低空巡游。街边一溜日式灯笼,圆滚滚的光茧牵出绵绵亮丝,织成光雾。车声是黑噪音,店铺的电子乐是彩噪音,夜市斑斓,蛊惑人心。刘卫国很忙,一路走一路耍,摸毛绒公仔、扔套圈、看假玉、吃鸡蛋灌饼。他停,刘诗晨也停,任凭发传单的把楼盘广告杵到腮边。李丽远远落在后边,隔一阵就追上来,并排走两步,人又丢了。没关系,有她就够了。她刻意与他保持着几分钟的时差,见他所见,闻他所闻:冰糖葫芦艳红欲滴,烤鸭满身日晒色,竹签串起炸物像一小截脊椎骨,烤肠切花刀,遍体生棘刺。轿车前盖摆满高仿运动鞋,卖豆花的在金属圆桶深处舀出可喜的、颤抖的嫩白。玩具猴子一个筋斗翻过头,啪一声落地。这是个大迷宫,被悬置于此。处处是路障,色香味围攻眼鼻口,抢夺她的注意力。乞丐一脸倦怠,递上污迹斑斑的不锈钢小碗,漠然地抖一抖。刘诗晨掏空裤兜,往碗里“咯啷啷”撒了一大把,于是她收获了今天第一个与她有关的笑容。小时候刘卫国常带来她这边玩,路面翻新过好几回,她的大脑还是旧的。旧大脑的某个角落,小女孩骑在爸爸脖子上,比大人还高一个头。爸爸走一步,夜景就跳一下。人游车河中,当年的人肉座驾早已逃逸。她咬住他不放,一直跟到干将西路尽头。右拐吴趋坊,左转东中市路,答案揭晓,今晚的活动是唱K。
KTV大厅是玻璃地面,嵌着几何形灯块。刘卫国在405,她们在407。点歌界面的屏保静悄悄地换,天花板上的光球静悄悄地转。五人位的肉粉皮沙发弹性极好,像一排撅起的臀。刚坐下,鬼哭狼嚎的歌声就从四面八方涌来。李丽扫码点单,不一会儿,来了位黑衣小哥。
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黑衣小哥刚放下果盘,刘诗晨就掠走两块西瓜。
你帮我盯着405,有女的进去就过来告诉我。李丽学着刘卫国的样子,把一张百元大钞卷成细条,塞在小哥胸前的口袋里。小哥会意,点头一笑,退了出去。李丽翘着兰花指,胡乱往嘴里塞了几个小西红柿。
晨晨!点歌!他们唱咱们也唱。
唱屁啊,小心暴露了!赶紧盯着,我有种预感,今晚蛇要出洞了。
哟,那可太好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妖精把他勾走了!
李丽跟刘诗晨关了大灯,玩骰子。光球悬在头顶,一颗孤独的人造卫星。包厢是无人驾驶的座舱,她们是无所事事的宇航员。很多小光点在房间跑动,一会儿红,一会儿紫。骰子是水蓝色,六个面,圆角,磨损严重,转起来雾蒙蒙的。桌上有个大转盘,印了一圈各种整人的招数,指针停下来指谁,谁就照办。人太少,转了好几回,指针都指向虚空。407之外,是无尽的宇宙,星系浩如烟海,黑衣小哥迷失其中,迟迟不来。不知过了多久,地球总部的电话呼入,外婆说贝贝发烧了,一小时前吃了退烧药,温度还是下不去。李丽说好,我马上回去。刘诗晨跳起来:不等妖精出洞了?李丽说外婆还要带小弟弟,一个人忙不过来。要不,咱们今天就算了……算了?跟了好几天,就这么算了?李丽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早早收拾停当:要不你在这儿守着,我先回家送贝贝去医院?刘诗晨泄了气,挥挥手:行。李丽叫了辆车,急匆匆走了。
李丽走之后,房间瞬间变空。刘诗晨点了一打罐装啤酒,每一罐都是一只液体炸弹。先用力晃个够,再猛一拉拉环,雪沫带着大笑,突突突射入喉管。她踢了鞋,光脚在皮沙发上蹦;再跑几趟厕所,把骰子晃得咯咯响,仿佛那是一颗拔下来的臼齿。761多次呼入,她把手机举在半空,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假装自己在漫游。
405包厢内,老男人们用35度的酒精卸下一身肥腻,跃入一九九四年的初夏。那会儿刘卫国才十七岁,身高一米八三,体重一百五。高中读半年,警告处分好几个,他跟老猫干脆跑去大刘他舅那边打工。流水线三班倒,半个月休一天,老乡帮干架跑去凑人头,还有力气去爬山。爬热了,脱了上衣抡着玩,互相戳肚脐眼。路上一个小破庙,他们轮流跪下拜一拜,拜完才发现是送子观音。惨了,以后要生十个,累死!他们马上又拜一遍,求观音不要送太多。山顶有块巨石,伸出一角,几个人横躺上去,合盖一件小褂,黑皮被挤在最外面。山风筛过毛孔,松涛一浪一浪,有架飞机很低,几乎擦着山脊飞过,巨大的轰鸣震得后脑一片麻。老猫摸到一根老板发的中华烟,点了,几人轮着抽。大刘发毒誓,以后要是发了,就买栋五层小别墅,哥几个一人住一层。小别墅就在山下不远处,欧式风格,轻巧的奶黄色,有点像儿童积木,看着不大牢靠。五个壮汉住进去,拖家带口,跺跺脚,那还不得塌了?一头大云肥美如象,停在他们正上方。不小心发个呆,大象变轮船,航行在蔚蓝的天之海。那船的边线懒懒往下淌,看样子又要变。就在此时,黑皮悄无声息地掉了下去。之后,山谷里回荡着哭喊,久久不散。之后,他们买了连号的火车票,逃回来,一切服从家里安排。现在,他们在安全地唱K——
消失的光阴在风里
仿佛想不起再面对
流浪日子
你在伴随
有缘再聚
天真的声音已在减退
彼此为着目标相聚
凝望夜空
往日是谁
领会心中疲累
……
大刘点了根烟给黑皮,放在显示屏边缘,被碰掉了好几遍。黑皮是一个黑洞,每年的这天,他都会把他们吸进去,带大家死一回。过不下去了?想想黑皮吧。老板不是人?想想黑皮吧。老了怎么办?想想黑皮吧。黑皮是十七岁的太空垃圾,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永远绕着地球转。
407包厢内,少女用4度的酒精泡发自己,她变成一只通体透明的水母,漂浮在教学楼楼顶天台。那里有形状怪异的水塔和通风井,水泥地面旧成烂报纸色,霉斑蔓延,搓一搓会掉下细砂粒。天台四周装了绿色护网,菱形网眼,刚够伸进一只拳头。景物被护网切成密密麻麻的鳞片,惟有头顶一片完整的蓝,蓝得无边无际,让人想跳进去遨游。楼下投篮的高三学长天天来,衬衫一天一换,永葆洁白。他的底细她早就摸清楚了,成人高考班的学霸,鸡群之鹤。他不会去卖烤串,也不会接谁的厂子,他会上大学,再作为优秀毕业生被请回来发表演讲。那又怎样?她从高处看他,他不过是一寸长的火柴人,在她两脚之间运球、扣篮。他们之间隔着铁丝网,篮球弹来弹去,嘭嘭嘭。他休息的时候,她悄悄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他,不让他乱动。连着五天台风,学长没来。她在天台看雨,抽完两包烟。烟头直接摁在积水里,火星很快熄灭。她决定让红毛把学长剋一顿,叫他以后别在楼下打球了。球场终于空了,正中心用白线绘着孤零零的圆。她在天台入口处缠上铁链,一个人呆着。嘭嘭嘭,有人拼命拍门,她不理。幻听响了一阵,彻底死绝。她仰躺在楼顶,无尽的蓝倾泻下来,没有重量。在这死寂之中,无数分身潜入,大闹不止,指纹、汗液、发丝四处散落。最终,困倦收拢了所有幻相。
凌晨五点,刘诗晨醒了,一时半会竟起不了身。大脑蜷缩如胎儿,浸在黑静的羊水里。光浪一波一波,舔着天花板,她像是睡在海底。头顶的迪斯科球依旧活跃,一只无声的光斑瓢虫,嵌入松软的意识深处。点歌机进入休眠界面,荧幕一片阒蓝。果盘已空,残汁干成脏地图。烟雾报警器的小红灯一明一灭,毫无倦意。她突然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门外。果然,405早已人去屋空。刘诗晨逮住一个经过的黑衣小哥:405的客人什么时候走的?小哥说我不知道,我刚跟人家换班。她直奔前台,问405什么时候结的账,前台说大概四点多。刘卫国又跑了,她一打电话,关机。开机也没用,他会说他在开会,或者在吃饭、出差、陪客户,等会儿打给她。他再次飞离大气层,游荡在外太空。
她出了门,朝她认为的家的方向走。马路肉乎乎的,踩下去会回弹。天上有鸟在飞,像团小蠓虫,时疏时密。路上几位早行人,都长着一张夜行人的脸。寻人启事上的老头在笑,仿佛为自己的失踪开心。水果店的香蕉是掬起的黄色大手。垃圾桶边立着一个塑料模特,只有上半身,胸部破损,缠着黄胶带。披散的拖把头搭在桥栏杆上,吓人一跳。狗在笼子里来来回回地走,走出一个跟笼子等宽等高的长方体。有人在阳台上拍打被褥,嘭嘭嘭。几只交通锥散落一地。这是新的一天,跟旧的很像。她觉得自己也很旧了,虽然她才十七岁。她越走越软,干脆招辆出租,跌进后座。接下来,她付车费,进小区,刷门禁,按电梯。电梯听话地下行,两扇不锈钢门打开,小心翼翼将她捧起,完好无损地送回家。
家里静悄悄的,外婆应该抱着弟弟去买菜了。餐桌上扣着纱罩,罩着豆浆油条大饼甜玉米粢饭团。她坐下来,咬一口大饼,喝一口豆浆,痴痴地嚼。她不停地重复着咬合动作,好像在替别人吃饭。油条很脆,粢饭团里卷着一小团肉松,榨菜嚼起来咯吱咯吱。玉米太硬,像是在啃自己的牙齿。她是一只被掏空了的玩偶,这些食物是填充物,她一点一点地把它们塞进来,让凹陷的部分变得饱满。次卧的门虚掩着,里面有一张松软的小床,床上躺着一个小孩,刚退烧,红通通的。小孩问:姐姐回来了吗?女人答:回来了。别乱动,医生说要焐着发汗,等姐姐吃完饭就跟你玩。
太阳出来了,是个晴天。楼梯上有人走动,很远的地方传来装修的嗞嗞声,很轻,听着并不讨厌。这些声音响了很多年,此时似乎特意为了抚慰她而来,她身体里那种亢奋的恨意渐渐平复。她漫游许久,终于回到地面。这结结实实的、老不死的地球,吃喝拉撒,日复一日。客厅的电视调了静音,戏曲频道,水袖妖娆,在屏幕里悄无声息地甩动,永不出界。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是贝贝。脑门上贴着退热贴,像个小伤员。贝贝走过来,摸摸她的脸。贝贝呆呆的,她也呆呆的。
要死了!你把我刚挤的奶喝了!
这时她才发现,她刚才喝的那杯东西并不是豆浆。那半温、微甜,还带点腥的,是李丽的奶。首先笑起来的是小孩,咯咯咯,笑得很脆;接下来是女人,边笑边拧出两个热毛巾把子,给她一个,给贝贝一个;最后,她觉得自己也笑了。奶水潺潺,从喉头灌入,在她体内流成一条乳白的银河。
【作者简介:何荣,女,小说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小说月报》《香港文学》等杂志,短篇小说集《断头螺丝》入围2023年理想国宝珀文学奖长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