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4年第9期 | 陶丽群:他们的爱
她脸上的表情是松弛的,没有生命即将结束时我想象中的痛苦表情。我甚至看见她眼角和额头上(她有一个颇宽的光洁额头)的细碎皱纹像是被一股神奇的魔力抚过一样,条条舒展开来。我坐在她床头,眼看她呼吸越来越费劲。并不是说呼吸需要多大力气,而是她太虚弱了,呼吸于她而言变成了一种负担。五十七岁的她头发依然浓密,白发鲜少。脸色虽蜡黄,但皮肤极细腻,包括她手部的皮肤,没有一颗老年斑,也没有一般上了年纪的女人指关节乃至浑身的骨骼开始变粗的模样。这证明,她一辈子都活在一种“对”的生活里,有一个愿意迁就并真心疼爱她的伴侣。想到这里,我内心泛起丝丝缕缕的怨恨。没错,是怨恨。
她盯着我,执拗的目光让我很不舒服,心里的怨恨更汹涌了。我知道她的意思,站在我旁边的他——她的伴侣也知道。但我无法点头,这对于我爸来说太残忍了,我无法轻易答应,即便这是她的临终遗愿。我听见身旁的他吸了一声鼻子。我知道他心中的感觉,很早的时候,很小的时候,我就品尝到这种滋味了,辛酸、委屈、怨恨……且是拜他们所赐。如今,也请你们尝尝吧。她的左手动了一下,想要抬起来,又抬不起,再动,抬起来了,动作极缓慢。那只蜡黄干枯的手朝我摸索过来,她那双越来越明亮的眼睛还在执拗地盯着我。旁边的他终于看不下去,捉起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她的手指干燥,有些凉。我像碰到几根质感很硬的小铁棍。我并没握住那只强行放在我手上的手,而是那几根又硬又凉的手指捏住了我。她的手指在我的手里动了动,同时发青的嘴唇也动了一下。
“小妖……”梦呓般地轻呼。我看见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慢慢涌上一层湿润,那湿润慢慢变成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然后顺着她的眼角迅速滑落下来。我终于于心不忍,轻轻点点头。
“我答应你!”我轻声说。
她的脸似乎瞬间明亮起来,肤色几乎是透明般的。她闭上双眼,更多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在她明朗的脸上浮出来。我感觉到她捏着我的几根手指慢慢松了,这个过程极为缓慢,大概十分钟后,终于完全松开我的手。她闭上的双眼,再也没睁开。
料理她的后事后,我就返回莫纳镇了,我爸在等我。从青山镇到莫纳镇,需要先从青山镇坐班车到县里,再从县里转车到莫纳镇。
他送我到车站。这位当了大半辈子小学校长的“男士”已经退休三年了。
“回去吧。”我说,对他既无好感也无恶感(以前有过)。我不喜欢别人看我们的目光。这些年,每年她的生日,我总是在我爸百般威逼下来陪她过生日。青山镇街上的居民很快便知道了我是她和“前边人”的孩子。在我六岁的时候(天知道,那时我还没上学。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学前教育,七岁直接上小学)她抛弃了我和父亲,跟了现在这位“男士”来到青山镇。当然,我爸只是位农民,安分守己守着几亩田地过日子。人往高处走,人的天性是自私的,我能责怪她吗?
只是我老实巴交的父亲似乎一辈子都对她念念不忘,她上了五十岁后(我们那里的风俗,人一旦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便开始过生了),每年都让我在农历五月二十二这天,带着越南甜腻得让人牙根发酸的炼奶、山猪肉火腿等去往青山镇陪她过生日。
“你去吧!”我爸先是将我痛骂一顿,然后转为哀求,“就去一趟,吃上一顿饭,也不需要你多做什么!你不去,就没谁给她过生日了。”
“怎么没人给她过生?她过得比我们幸福多了!”我气恼地说,但也只是气恼。我能忍受我爸的痛骂,但我无法忍受他的哀求。就这样,我每年便有了一趟心不甘情不愿的旅途。她和那位情投意合的小学校长不知何故,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我爸才说没人给她过生日。老人过生日,有子女在左右,那才叫过生日。我觉得他们无儿无女那是在遭报应。
他看着我上了班车,跟了上来,手提一袋脐橙。这是青山镇的特产,皮薄肉厚,汁多味甜。我坐车会晕,闻一点水果的清香味就会减轻很多。每次我都会备一两只水果,一路闻着来,一路又闻着回去。大概是她告诉他的,当然,也可能只是表示一种礼仪。但我无所谓。车上的人都在看着我们,他看我坐下后,把那袋脐橙给我,却没有立刻转身下车,而是站在过道里眼巴巴地瞧着我。
“有事情给我打电话。”我淡淡地说。毕竟已经答应了她。我本以为她走后,我和青山镇就此了断来往,但她却以临终嘱托这样令人难以拒绝的方式,被迫我续了和青山镇的缘分。她让我每年春天,尤其是三月份来看望他,最好能陪他住几日。他有很严重的哮喘,每年三月是青山镇野花漫山遍野绽放的月份,他容易患过敏性鼻炎,一犯鼻炎哮喘便发作,很危险。
“我往家里那边也快递过去了,这几个你在车上吃。”他最后说,依旧眼巴巴地看着我。
“谢谢。”我淡淡地说。他最后望了我一眼,然后转身下车了。他似乎又想在我坐的车窗下站一站,但最后只是在车窗下放慢了脚步,然后就离去了。他高而瘦,身上有一种和我爸完全不一样的气质,我知道那都是他比我爸多读了几年书的缘故。但那又怎样,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夺人所爱、害得人家家庭破碎的恶心男。
她的头七我没去青山镇给她上香烧纸,我爸为此气得直骂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长了一副石头一样冷硬的心肠,以后他死了,也是指望不上我能有炷香火点给他的。
莫纳镇是个边境乡镇,和越南高平省河江县朔河社接壤,莫纳镇中学的围墙就坐落在边境线上。这个镶嵌在深山里的边境小镇,由于有边贸集市,生活水平比其他乡镇要好得多。尤其是青山镇,镇上的居民至今还不知热水器是什么东西。我在她家里陪她那段时间,晚上洗澡都是大锅烧水,而莫纳镇人早就淘汰了燃气热水器,改用电热水器了。越南人特别喜欢中国的卫生巾、田七牙膏、桂林洗衣粉、魔芋粉丝、面粉之类的生活物品,每天都有穿拖鞋戴尖顶斗笠穿长衫的越南女人从莫纳口岸进来,肩挑手提地将以上物品进口,拿到他们那边售卖。而中国这边则进口他们的药材、炼奶、拖鞋、小腿般粗的纯山猪肉火腿、醇香的黑咖啡等。在莫纳镇那条不足两公里长、两边都种满三角梅的街道上,常常穿梭着面容黝黑、身材苗条的越南女人,肩挑重担,穿人字拖却步履如飞。极少见越南男人出来做生意养家糊口。越南女人多少都会一些简单的普通话,问她们为何不让家里男人出来做生意,她们笑了笑,说她们能有男人嫁就不错了,男人都是在家里看家带孩子的。她们说的是真话,其中缘由不便明说,因为大家都知道战争让越南男人锐减,国内人口男女比例严重失调。
她是在莫纳镇卫生院生下我的,据说失血太多落下病根,身体一直很虚弱,饿不得也累不得,常常头晕,看什么东西都在旋转。小时候我常常看见她卧床不起,我们的房间在二楼,她说下楼梯头晕,楼梯在眼里不断移动,她无从落脚。我看见我奶奶端着加了越南炼奶的热豆腐花上楼给她。精神好的时候她手不离水杯,那是一个天蓝色大肚子保温杯,里面是越南炼奶兑温开水。她说头晕的时候喝两口便会感觉好一点。保温杯是冬天才用,夏天是一个水果罐头杯子,也是大肚子。透过玻璃看见里面淡淡奶白色、兑了炼奶的温开水。在我的记忆中,她没怎么笑过,当然,我也没见过她难过的模样,她对人一直是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奶奶包揽所有的家务活,她自磨水豆腐卖。每天下午四点后,开始有人来我们家称上一斤半斤水豆腐当晚饭的菜。我常常看见奶奶在厅堂和厨房来回奔走。她是一位矮小而精瘦的老人,动作很灵敏。奶奶的豆腐摊子摆在我们家门口,每次得穿过厅堂,走过天井,然后进厨房做饭,又从厨房出来,穿过天井,进入大厅,来到家门口给人称豆腐。我们家有三块水田种水稻,厨房后有一块菜地,还有一片面积大概有八亩的八角树。坐落在深山里的莫纳镇每家在山上都有一片八角林,每年收水稻之后,就到了熬八角叶的时候。家家户户在自家的八角林里搭了棚子,将八角叶子摘下来熬油,熬出来的油叫茴香油,是制作香水最重要的一味药。家里这点农活我爸一个人完全可以轻松应对,她嫁给我爸,按照莫纳镇女人的说法,是八字太好。我奶奶活着的时候,在镇子上很有些好名声,因为她会给儿媳妇端饭端水。而我老感觉奶奶对她其实有一种淡淡的冷漠,旁人不易觉察,只有一家人朝夕相处才能感觉得到。奶奶常常凶我爸,有时候急了还会忽然掉眼泪,其实我爸并未做错什么,仅仅是不小心跌落了手里的筷子。后来我常想,奶奶责骂我爸,似乎并不是因为什么具体的事情,而是她内心里对我爸有一种又爱又恨的情感,这种情感积压在她心里过于沉重,她需要找个缘由发泄出来。据说我爸和她结婚八年才生下我,而我长到六岁时,她选择离开,和青山镇那位小学校长在一起。我爸没再娶,奶奶在我上初一时去世,我们父女俩一直相依为命到如今。我在外地读了四年大学后,回到我们县里当了名幼儿园老师。到我三十岁时,我爸总有意无意提醒我要成个家,我总用一句让他听后无语沉默的话怼他:结婚有什么好处?他当然知道我所指:他倒是结了,但幸福了吗?
关于她,我并没有太多美好的回忆。我们镇子有一条从越南流过来的河流,当然也因镇名而得名,叫莫纳河。这河一年四季静水深流,河面像镜子般平静,只有河里有什么东西时,你才能从不断慢慢漂移的东西看得出河流在流动。这条看起来极为温顺的河流,其实脾气并不好,每年都要带走一两个沿河村庄的小孩。夏季时,她常常带我到河边浆洗一家人的铺盖,冬天的被套夏季的凉被等。我爸通常会派我跟着,他担心她会突然犯头晕一头栽进河里。其实在河边有很多妇人在菜地里淋菜,河边的码头上也有妇人洗衣服,哪能一个大活人掉到河里不被发现的。我不大喜欢待在河边,对于一个在河边长大的孩子来说,水早早就失去了对孩子本该有的诱惑力。我更喜欢往山上跑。每年夏季,山上的野果特别多,金黄的鸡翅果、紫黑色的捻果、野生芭蕉,当然,对于女孩们来说,漫山遍野盛开的野花也是极具诱惑力的。我通常在码头边上坐一小会儿,便开始呼朋引伴往山上跑。这个镇子很奇怪,历来女孩子多,男孩子鲜少。镇子上的人说是因为风水不好。于是新婚夫妇们通常举行婚礼过后,要离开镇子一段时间,哪怕是到县上租个小房间住也成,总之他们要离开,直到在异地受孕才回来。认为这样就可以避免莫纳镇的极阴之气。这办法有成功也有失败的,镇子上出生的女孩子还是远远多于男孩子。通常五六胎女孩后,才来个男丁。夏季时,我们女孩子通常喜欢往山上跑,在山上能吃饱,也能玩得尽兴,有时候累了,扎堆在一起,在某棵如巨扇般的野芭蕉下横七竖八躺着睡觉。我几乎没玩得尽兴过,刚溜到山上一阵子,我爸便拿着树枝从天而降般杵到我跟前,手臂一挥树枝便落到我身上。别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那是真打,隔着一层衣服我感觉到皮肤被抽得又辣又疼。我只好像兔子般窜下山,老老实实待在码头边等她。她教我如何洗衣捶被,但我从来不屑于与她待在一起。
这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她还有一个奇怪的行为,让我感觉也很不好,每年中秋夜赏月时,她从来不参与。吃过晚饭,我和奶奶早早就把赏月的供桌搬到楼顶,月饼、柚子、石榴、饮料、香烛也早早拿到楼顶摆到供桌上。月亮通常会很晚才出来,早也得要九点半以后。当那轮温润如玉的圆月当空照时,我爸便从楼下上到楼顶和我们一起赏月。当然,我们,其实只有我和奶奶。奶奶将香烛点燃,插在柚子皮上。供桌旁边的地上放一盆半满的清水,水里有剪刀和柚子叶。据说这盆水能祛除烦恼和污秽,带给一个家庭洁净与和睦。我记得我刚会奔跑的那年中秋,我从楼顶跑下二楼,拽着她上楼顶一起赏月,但她坐在床边缝补衣物无动于衷。我拽了一会儿,哭了,跑上楼顶找奶奶。奶奶从凳子上嚯地站起来。
“妈!”我爸急忙站起来,叫了一声。我奶奶像被电击了般,直直站着,她一直站着,好一会儿才慢慢坐下,然后将我拉到怀里。这便是我们家的中秋之夜。直到她离开,我们一直这么过中秋夜。我始终没问她为何不在这个团圆之夜和我们一起赏月,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从来不像镇上其他母女那样吵吵闹闹相爱相杀。我们很安静,不相爱也不相杀。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她。对我的管教主要是奶奶和我爸,她只会温言软语和我说话,说着说着,忽然沉默下来,然后我看见有闪亮的泪水慢慢盈满她的眼眶。
“真讨厌!”这种时候,我便朝她嘟囔一声,甩着手走开了。我感觉她一直想讨好我。
她和我爸的关系则正好相反,是我爸一直在讨好她。我爸每隔一段时间会弄一些山菇之类的山货上县城,卖给城里的饭店。他每次从县里回来都会捎带一些东西给她,一块素淡的衣料或者软糯的发糕。她将衣料接过去,拿到镇上的裁缝铺去剪裁一件衣衫,穿过一两次后就没见她再穿了。偶尔她也会上一趟县城。莫纳镇每天有两趟车开往县城,早上和中午各一趟,返回则是中午和下午各一趟。没什么急事需要赶回来的人一般会赶下午四点那趟车回镇上,家里等着什么物件急用的,就赶中午那趟回来。明知道她不会赶中午的班车回来,我爸还是在午班车抵达镇上的时间出门张望。当然,总是免不了一脸失望地转回来。她每年去县里的次数并不多,也就那么两三次,买一些她自己需要的东西,当然还有我的衣物。
据说我爸和她当年是自由恋爱成家的,弄不明白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把日子过成这种不冷不热的搭伙日子。然后她离开了,没任何征兆,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可能因为我那时还小,不会观言察色。我爸和她甚至都没任何争吵,但我记得一向烟酒不沾的我爸醉酒了几次。他的朋友将醉醺醺的他架回来,奶奶和我在门口将他扶进来,让他睡在一楼的沙发上。奶奶有时候会给他点一把艾草熏熏蚊子。醉过几次后,有一天早上,她拎着一个巨大的包,红肿着双眼从楼上下来,我擎着一根一头戳了一个玉米棒的筷子在吃玉米。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收拾了这么大一个包,会走路后我就一直跟着奶奶在楼下睡了。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红肿的双眼立刻泛起泪水,她死死盯住我。
“小妖!”她叫我一声。
“嗳。”我含糊应答。
我爸常常扛这样一个装满干山货的大包上县城,我觉得她也要带什么东西上县城去卖。我很快从她跟前跑开,并未意识到这是一场永久的离别。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家门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离去的。奶奶那天一直在厨房里忙活,未露面。我爸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当天晚上她没回,第二天她也没回,第三天,我感觉有点儿想她了,她每天早上都给我梳头,扎两条结实的辫子。她不在之后奶奶给我扎辫子,奶奶的手太粗了,总是扯疼我。最初那段时间,奶奶和我爸一直都没对我说什么,我们家正常过日子,奶奶每天磨她的水豆腐卖,我爸继续料理山上的八角林,好像家里少了她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们一直没给我任何解释。再长大一点,到了上中学时,我便从镇上的人嘴里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她。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多大的悲伤,也许,那时候我还未能理解什么叫悲伤。
她离开我们后,再也没在莫纳镇出现过,我到县里读中学时,才重新见到她,她从我爸那里打听到我在县里读书。有一天周末,她出现在学校门口,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样子没怎么变,似乎胖了一点,头发长了很多,扎成一条粗大的辫子垂在身后。站在她身边的,便是青山镇那位小学校长(不知当时他当了校长没有)。那次见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学校长,他显得非常紧张,一直悄悄地盯着我。但我一直没看他,只是偶尔无意朝他望一眼,这时候他的脸便瞬间涨红起来。
“小……”他想打个招呼,但没能完整地说出口,看起来有些唯唯诺诺的,让我立刻心生厌烦。在县城读书那些年,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便这样出现在我的学校门口,带点儿吃的,给一些钱。都不是我所稀罕的东西,那时候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那个年纪的孩子,对什么都无所谓。放假时,整个假期我都待在莫纳镇,奶奶在我读初二时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家里其实只有我爸。镇上有些女人看不下去了,张罗着要给我爸做媒,问我同不同意,我说我无所谓。那时候,真的对什么都无所谓。
在外地读书回来后,在县城里工作,第二年,我爸便逼迫我每年去青山镇陪她过生日了,其实那时候她已经过了五十,有五十三了。从县城去青山镇比回莫纳镇要方便得多,假如赶不上班车,可以在县城雇一辆摩托车送去,三十块钱左右。因此我往往是在午睡起来后才去,到了那里,他们基本上已经做好了饭菜,也许还没做好,也差不多了。我不愿花太多的时间跟他们待在一起,最好去了就吃饭,吃完就离开。我爸每年这天一大早便给我打电话,好话歹话说尽后便是哀求。他的做法我始终未能理解。
他们的住处在青山镇小学,一套六十来平米的小居室,在一栋四层的住宅楼二楼。整栋楼的阳台对着学校大门,因此我每次一进校门,他们立刻出现在楼下的操场边上。往往是还没到放学时间,有时正好碰上学生上课,整个校园静悄悄的,有时则满校园奔跑着学生。我穿越整个校园朝他们走过去,手里拎着蛋糕和水果。她每次都小跑上来拉住我的胳膊,一层雾般的泪水蒙上她的双眼,而他则拘谨地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看。
“小……”他好像从没利索地叫出过我的名字。我朝他客气地点点头。
饭菜多半是已经做好的,小圆桌支在小小的客厅中间,两瓶巨大的橙色果汁饮料立在桌上。无非就是鸡鸭鱼肉,一些乡镇山上的土特产。我不知道这饭菜是谁做的,在莫纳镇我从未见过她下厨房。从头至尾,好像一直都是我在吃,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拿着筷子,我喝汤,他们盯住我,问汤盐巴是不是放多了。我吃菜,他们也盯住我,问菜是不是合口味。整个过程大家其实吃得并不自在,我的一举一动都令他们紧张,我的目光从饭桌上挪开,转到旁边茶几上,小学校长早就起身将纸筒递给我了。这位小学校长很有意思,我老感觉他一直想极力靠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想法。我三十岁那年,在吃她的生日饭时,她犹犹豫豫开口,小妖,你年纪不小了,该……考虑成个家了。
“成家?”我终于逮着了一个让他们难堪的机会,给我爸出了一口气。我笑眯眯地说,“然后像我爸那样?”
他们果然顿时僵住了,小学校长涨红了脸,她微张的嘴唇颤抖起来,然后她站起来,转身进了厨房。良久她还未出来,我放下筷子,说,这饭还吃吗?不吃我就回去了啊。小学校长急忙说:“吃的吃的,别急,慢慢吃!”他起身进了厨房,一会儿两人出来,我的目光挑衅似地盯住她。我以为她会羞愧自己的所作所为,跑进厨房哭了。看起来她并没有哭,双眼干巴巴的,只是脸上有一种深重的哀苦表情。
基本上陪她过生日就是这般模样。
她走后,这是我第二次来青山镇。遵她的嘱托,在多雨的三月份来。这是三月份的第二个星期,我请了假。我把她的临终嘱托告诉我爸,他什么也没说。去年我也是三月份来。她是在前年她的生日月,也就是五月走的。第一次,也就是去年来时,猛地一见他,我吃了一惊。他仿佛衰老了十岁都不止,头发大半变成灰白色,人很消瘦,脸上两个高颧骨挂着一层蜡黄的皮,两个嘴角向下耷拉着。他站在车窗下张望,脸上带着令我难以置信的盼望神情,像是在等待自己的孩子。我一下车他便上前接过我的小行李箱。往回走的路上他一直在说话,房间早就备好,铺盖是新的,全洗晒过了。他一直走在我右手边,在前面带路,和我错开两步路。我发现他竟然有些驼背了。路过一个商店时,他停下来。
“小……拖鞋还没买,你穿……多大的?”他转过身问我。
我暗暗责怪自己太马虎,竟然没想到要带拖鞋来。我看了他一眼,径直走进商店,望了货架,让老板给我拿了一双三十七码的淡蓝色拖鞋,我还没试穿,他早已将一张五十元面额的纸币递给了老板。
我和他的相处很尴尬。整个白天,他的关注点就是我的吃喝,一日三餐一丝不苟地做,通常是两菜一汤。他吃得很少,几乎不吃,坐在饭桌边上纯粹是为了陪我吃饭。十几年来每年一趟的青山镇之行已经让我对他没有太多的不适感,似乎还有些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毕竟,他是个不光彩的角色。我吃饭喝汤,自如得如在莫纳镇。他半夜常常咳嗽,一阵一阵地咳。我起来敲敲他的房门,咳嗽声立刻戛然而止。
“没事,没事,你睡吧。”从他的房门内传来他略带惊惶的声音。我犹豫地站着,我知道他身边常备可以吸入的氟尼缩松,但还是感到很恐惧。确实是恐惧多于担心,假如突发情况我不知该如何处理。那时我才知道她的临终嘱托简直是在恶意刁难我,让我陷入了随时面对死亡的处境。她难道没想过我会感到恐惧?况且他在镇子上还有一个侄子,完全没有必要让我每年折腾一趟。这么想着,对她的怨恨又多了一层,尽管她已不在人世。我离开了他的房门。
青山镇也是一个大山深处的小镇,但是石山多,而莫纳镇则是土山多,所以能种植很多经济作物,这也是莫纳镇人比青山镇人生活好的原因之一。白天,我通常会在镇子周边的村庄转。镇子周边有很多高大的木棉花,三月份,乍暖还寒,木棉树光秃秃的枝干上开满如火般的木棉花,在烟雨朦胧中倒别有一番景致。白天我不喜欢待在家里,无论我做什么,总感觉到他追随我的目光。我每次恶作剧般猛地朝他看,总看见他快速而慌乱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我猜想,我身上一定有什么地方和已离世的她相似,他不是在看我,而是在寻找我身上的她。我心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她当初毅然决然离开莫纳镇,一定是已经和他好上的,真是一对……我想到一个恶毒的成语。去年在青山镇待了四天就回县城了,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但实在没法待下去,他黏糊糊的讨好般的目光令我厌恶。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我希望他能有点自知之明,主动提出以后不必每年跑这一趟,但他始终没提出。
他还是在临时车站等我,老远就看见他瘦高的个子,他好像变得越来越瘦,一件并不大的灰色夹克空荡荡挂在身上,里面淡蓝色衬衫风纪扣扣得紧紧的,很宽松地箍住瘦长的脖子。他眼镜也不戴了,脸色看起来有一种虚白。车停下时,他朝前快速走两步,靠近车窗,微微仰头,脸上带着我无法理解的急切表情。我慢吞吞下车,他立刻接过我的小行李箱子。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令我头晕的风湿止痛膏的气味。
“明年我可能不来了。”我忽然脱口而出对他说。
他怔了一下,偏过头看我。
“我打算辞职,到外面去走走。”我说,谎言来得如此自然而然。其实是不想再来青山镇了,我觉得这样的行为毫无意义。她没资格要求我做这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不在了,我和他其实也就没必要再来往了。
“你爸他……同意吗?”他看起来似乎难以理解我的决定。他真不应该提我爸,假如他朝我望一眼,一定能看见我脸上的决绝和狠劲。
“同意。”我快速地说。
他没再说什么。
看得出来房间被精心打扫过,窗户和窗框看不见任何灰尘。铺盖还是去年的,散发出晾晒后的阳光气息。从我住的房间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围着镇子的群山,山脚下有零散的村舍。我不知道之前她是不是一直居住在这套小房子里,假如是,那么我现在所见的,也当是她早就熟悉的风情的。我和我爸在莫纳镇的房子,从窗户望出去,是莫纳镇的莫纳河,河流那边也是群山,山脚下也有村舍。她在青山镇遥望窗外的景致时,是否会想到莫纳镇?想到被她抛弃的丈夫和孩子?
下午时分,我午睡起来,打开房门,看见他正在泡茶喝。客厅里萦绕着暖暖的红茶的清香气息。见我出来,他站起来,惊慌地看我一眼。
他原来坐在沙发上,面前是一个小长方形茶色玻璃茶几,茶几对面放一把蓝色塑料圆凳子。这样的摆设,看来好像是在等我喝茶。
“喝一点茶!”果然,他说,脸上带着一种哀求般的神情。我点点头,进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然后坐在他对面。我们中间隔着茶几。我想,反正以后不想再来了,应该问问他是什么时候和她认识的。虽说已经无济于事,她人已经不在了,但我还是想知道,想证实自己的想法。
他从公道杯里给我倒了杯茶,又起身进厨房端来一碟坚果。他倒是会享受,不知道她活着时,他们是不是常这样对坐而饮。我想起了我爸,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常年奔波于山上护理八角林子,要不就是进山寻山货。内心里无法言说的疼痛涌起来。我觉得我做的决定是对的,以后不会再来了,他没资格享受我的任何关照,我为他动一根手指头都不应该。
我等他开口。
“喝茶!”他说。他不戴眼镜,眼袋特别明显,好像长年累月失眠。他又将坚果碟子朝我这边推了推。没事可做了,他便十指相扣,两只手臂搁在两只膝盖上。
“我和你妈妈,商量好了。”他慢吞吞地轻声说,同时飞快地看我一眼,发现我在盯着他,他的目光便垂落在茶几上。“这房子,以后留给你!”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般拒绝。
“我不要!”我说,“你有侄子,可以留给他。”
“这是我们商量好的,”他说。
“那是你们的事,”我说,“你们不能强迫我,我并不想从你们这儿得到什么,我爸也不会答应。你们这么做,考虑过我爸的感受吗?”
“小……妖,这是我和你妈的一点心意!房子早年是半产权,后来学校房改,已经是全产权了。我们,在外头没有任何欠款,你不必担心。”他说。意思是他觉得我拒绝,是担心继承房产后,万一他们有外债,外债也要一并继承。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反正我不能要。”
“我们没有别的孩子,我也一直把你当……”他没说出口,应该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他怎敢把我也当作他的孩子这样的话说出口。
“当年,你和她,早就认识了吧?我是指她还没离开莫纳镇之前。”我终于将憋在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
他迅速抬起头看我一眼,又垂下头。
“我没别的意思,如今我还能把你们怎么样,我就是想知道而已。”我装作轻描淡写地说。假如他承认是,说不定等下我就包一辆摩托车返程,反正在他面前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他好久没说话,不知是在沉思还是默认。
“那么是在离开莫纳镇之前就认识了?”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终于轻轻点点头。尽管早就预料到了,我还是觉得身上的热血一下子涌上头脸,同时伴随巨大的羞耻感。我努力克制心中的怒火,把茶杯轻轻放到茶几上。我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将茶水泼向他。
“挺好!”良久,我才拼出了一句。我站起来,进了房间并将房门关上,站在窗户边望着外面,三月的青山镇已经开始绿色蔓延了。我以为我会流泪,但我只觉得双眼火辣辣的,并没流泪。我一直在窗户边站到暮色来临,带着凉意的晚风从窗户灌进来,我才如梦惊醒。我一直沉浸在她离开莫纳镇之后,我们家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母爱的缺失当然会给我带来巨大影响,但,那些日子都过去了。不,还没有过去,一直到现在,我一直生活在母爱的缺失中,这并不是指她已经不在了,即使她还在,我也一直是缺失的,难道不是吗?
天色暗下来了,窗外的世界一点点沉入模糊的光线中。我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于是打开灯,过去开门。是他叫我吃饭。
“我明早回去。”我说。
他看起来很平静,像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轻轻点了点头。只有我吃饭,他说在我睡觉时吃过了。在我吃饭时,他拿着一把伞出门了,我这才知道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三月份,早春,下雨很正常。吃过饭收拾了碗筷,简单洗漱一番我又回到房间。他们有一台挂壁电视机,很少开,而我几乎从不看电视,于是整个屋里又变得静悄悄的。小学没有晚自习,整个校园在乍暖还寒的夜色里,显得更安静了。我不知道他平时一个人是怎么过的,但很快,我便从这种似乎带着怜悯般的忧虑里羞愧地惊醒过来:他怎么过,与我何干?我爸不也是长年累月一个人过的吗?
他大概十点半才回来。我听见他在卫生间的洗漱声,然后是进房间的关门声。屋内彻底安静下来了,我的睡意迟迟不来。半开的窗户传来夜雨簌簌地下落声,雨变得大了。带着湿气的空气有些毛刺刺的冷,不过被子很柔软舒适。我忽然很想给我爸打个电话,看了一眼手机,发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这个时候看见我的电话会吓着他的。遂作罢。我一直无法入睡,老是有一种要发生什么事情的心惊肉跳的感觉……大概十二点半,正当我开始有些困意时,我听见隔壁房间一声沉闷的、类似重物落到地上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杯子从高处落到地上摔碎的声音。我那点姗姗来迟的困意立刻烟消云散。我仔细倾听着隔壁房间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声音传来,类似呻吟声,但不确定。我急忙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想按床头边上的开关,但,仅仅只是一刹那的,一个念头忽然从黑暗中窜出来,像一把利剑一样击中了我。是的,是的,或许是……我僵直着身子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不管是什么,是的,不管是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见,我睡着了。我咬着嘴唇默默地想。同时,一种强烈的怨恨和委屈的情绪将我慢慢吞噬了。我重新躺下来,将被子拉过头顶,在被子里咬着嘴唇,怨恨和委屈,也许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很快变成了泪水。
三天后我才回到了县城,我和他的侄子料理了他的后事,将他埋葬在她旁边。没有人对他的骤然离世感到疑问,他本来就是一个时刻和死亡相随相伴的人。我并未在县城做任何停留,在县城车站直接转车回莫纳镇了。我非常想见我爸。一种似乎被这个世界所抛弃的强烈的孤独感淹没了我。我没告诉我爸他已经离开了,我觉得没必要。我是在傍晚时分回到莫纳镇的,临时停车站需要经过我家门口,我在门口便下车了。司机按了一声喇叭,我爸便从屋里小跑出来,手臂上戴着两只蓝色袖套。我一见到他,泪水便盈满了眼眶。我爸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将我接进家里。
“爸!”我捉住他的手臂,像捉住一片天地。熟悉的家和气息,让我的孤独感烟消云散。我爸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忙碌着给我做饭。他在厨房后的菜园里摘了一碗小个的本地西红柿给我当水果吃。他知道我喜欢吃这个。做饭时,我便坐在厨房里陪他,心里有一种笃定的踏实感。
“爸!”我叫了他一声。
“嗯?”我爸正在切春笋,回头看了我一眼。
“以后我不想去那边了。”我说,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要去的!”他几乎脱口而出。
“不去!”我倔强地说,“这算什么,她已经不在了。我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去干吗!”
我爸转过头,继续切春笋。良久,他停下正在切的春笋,头也不回,慢慢地说:“其实早就想告诉你的。你妈他们,好心,怕我晚年没人养老,将你留给了我!”
“把我留下不是应该嘛,你是爸。”我咬着酸甜的西红柿说。
“那边,才是你爸你妈,”他低声说,“我没法有孩子。”
【作者简介:陶丽群,壮族。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民族文学》等,多次被转载并进入年度排行榜。曾获广西文艺铜鼓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