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人:作家不能跟着批评家走
唐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文益君:
“新南方写作”是当下比较热门的一个文学话题,您对这个话题也研究颇深,想请问下您怎么看待“新南方写作”之“新”?
唐诗人:
也谈不上深的研究,我一直是把“新南方写作”的“新”当做一个动词来理解的,是求新、求变的意思。所以,我关注“新南方写作”,不是把它当做地方的文学新力量,而是希望从南方青年作家身上看到一些“求变”“创造性”的精神迹象或文学趋势。这种“变”所要成就的“新”,既是相对于意味着文学正统的“北方文学”,也是相对于意味着地方文学传统的“旧南方”,这“旧南方”包括江南的文学传统和岭南等地方上的文学传统。当然,这样界定“新”,还是很模糊,这并没有说出“新”在哪里,只是一个期待。就我的观察来看,这些年南方青年作家的创作,的确出现了一些“新”的苗头。我这里只提一点,就是当前南方作家书写南方历史故事时有了很清晰的“地理意识”和“绘图思维”。比如林棹《潮汐图》、邓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藿香结《日冕》、林森《心海图》,包括最近陈崇正《归潮》、马伯庸《食南之徒》,这些都是以南中国版图上的历史作为基础素材创作的作品,这些作品处理历史的思维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普遍有很清晰的“地理意识”,作家创作有明显的“绘图思维”。比如《潮汐图》的广州、澳门和伦敦,由一直巨蛙的生命史连通着全球;还如陈崇正的《归潮》,它不是直接讲述抗战的历史,而是通过一个潮州女性带着在泰国抗战牺牲了的丈夫的骨灰,由泰国出发,沿路北上,经过了云南、贵州、广西、湖南、江西,最后回到广东潮州,这几个普通人“归潮”“回家”的历程,为我们勾勒了一个南中国的“抗日版图”。包括马伯庸写汉代时期南越国的故事,人物主角唐蒙既是讲述岭南美食的形象,更是擅于绘图的、为汉代开辟西南道、避开五岭由海上进军攻下“南越国”的功臣。这种地理思维、绘图式的叙事结构,对于习惯于历史叙事、推崇“史诗”品质的中国文学而言,无疑是一种“求新”“创造性”的表现。
文益君:
“新南方写作”如何体现南方的地域特色和文化多样性?
唐诗人:
刚刚讲的地理意识、绘图思维,可能就是“新南方写作”的一个很明显的地域特色。北方普遍是大平原,地理层面、空间层面的变化可能会小于历史、时间层面的变化。所以北方出现很多史诗性的厚重作品。但岭南、新南方地域的文学,一直被诟病说欠缺史诗性的巨著,这肯定与地域有关。岭南等新南方地域,地理上是崎岖不平的,空间层面的地理特征很具冲击力。同时,因为生活条件苛刻,南方山区或沿海的人都习惯于出走,要去到他乡、海外寻求更广的生存空间,如此也就会突显地理意识、空间问题。“新南方写作”中的海洋性、移动性、多元文化杂糅性也都与南方独特的地理面貌有关系。当然,还有很多表现方式,地方上的风景、民间风俗等,都与南方独特的地理有关。比如雷平阳老师写《茶宫殿》,表现的很多民间风俗,都与茶有关,这茶自然又与云南独特的地理环境相关。地理可以决定很多东西,当前作家如果能够扎实一些、真诚一些,完全能够写出更理想的兼具地域色彩和世界性品格的作品。
文益君:
您认为哪些作品或作家可以作为“新南方写作”的代表?这些作家和作品对“新南方写作”的贡献是什么?
唐诗人:
我刚才解释“新南方写作”的“新”时,用了林棹、马伯庸这些作家的作品,林棹现在是上海作协会员,但她成长于深圳,纳入“新南方作家”可以理解。马伯庸虽有桂林、新南方生活经验,但他更是典型的北方人,但他写岭南的历史题材故事,用了很新的、有创造性意味的笔法,我们为何不将这个作品也纳入“新南方文学”文本呢?所以,我们讨论“新南方写作”,始终要有一种开放的思维,这不是文学的圈地运动,不是以作家的身份、地域方位来划定文学圈子。也因此,我不太愿意说哪些作家是“新南方写作”的代表性作家,我更愿意就作品文本来讨论,只希望发现广阔的“南方”版图上能诞生怎样的“新文学”,希望看到更多文本能够给我们带来“新”的美学启示。就作品来看,前面谈及的具有地理意识、绘图思维的,尤其具有世界视野和全球史叙事方法的作品,最能体现“新南方写作”的“新”。同时还有一些立足南方生活现实来表现当代人生存境遇,以及一些以南方经验为基础来想象人类未来命运可能性的作品,比如《夜晚的潜水艇》《野未来》等,这些作品对现实、对未来的想象和理解,都有着独属于南方的地域文化基础,同时它们的思考又是人心的、或人类性的共同的困境,它们提供的不仅仅是异质性的地域景观,更是超越性的文化经验和精神启示。
文益君:
从地域上讲,位于西南的云南或也可归为“新南方”,您认为云南的“新南方写作”和广东的有何差异呢?
唐诗人:
当然可以,我们去年在《广州文艺》的新南方论坛栏目,对“新南方版图”的文学现状做了一个扫描,就包括了云南。云南有很多作家,之前是诗人最为知名,如于坚老师、雷平阳老师等,这两年云南籍的小说家也特别出色。李司平的小说篇篇都有很精彩。包括莫言、余华的学生,焦典、叶昕昀,这两位90后都是云南籍的,她们虽然生活在北京,但目前她们的小说基本取材自云南,云南的南方特质也是很清晰的,所以我们讨论新南方写作时也将她们纳入了“新南方作家”范畴,当然,她们自己愿意不愿意我不清楚,这不影响我们讨论问题。至于说云南文学与广东文学有什么差别,这也没有什么比较的必要,肯定有差别,但这些差别都是个体的。就举一个例子,魔幻感层面,广东的陈崇正写过一系列具有魔幻特质的小说,它的魔幻特质来自潮汕地区神灵、民间信仰等,但叶昕昀、焦典的一些小说,人物的幻觉来自毒品、来自毒蘑菇等等,这是地域差别带来的效果。但这些都是素材、风格层面的差别,更关键的是,云南、广东、广西等地域的青年写作之所以可以统合为“新南方写作”,不是故事素材、文化元素的问题,而是这些南方地理为基础生长出来的自然或风俗,给作家带来的想象力是不一样的。想象力关联的是创造力,是作家关于人、关于现实的思考有了更多的可能性,这是生成新经验、新思想的契机。回到“新南方写作”,云南也好,广东也好,都是希望这些地方独特的文化地理,能够帮助作家开创新的经验视野和思想局面。
文益君:
您是做文学评论的,如何理解文学批评在“新南方写作”发展中的作用?
唐诗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讨论“新南方写作”这些概念问题,就文学批评层面去讨论就可以了。对于作家而言,不管是新南方还是新东北,都没必要直接接受批评界的相关观点。作家该怎样写还是怎样写,或者说应该怎样写的动力不是来自理论批评界讨论了什么概念、什么话题,而是他们生活在这些地方,有怎样的独特感受,这些感受该以怎样的形式来表达,他们要的是忠实于自己的现实感受和艺术感觉。目前已经出现一些迎合“新南方”概念的作品,比如去突显海洋、突出民俗内容,包括使用方言等,很多是生硬的使用,这不是我们讨论“新南方写作”所希望出现的。就我个人的想法来看,讨论“新南方写作”,不是希望作家关注“南方”这个地域身份,而是希望他们多关注“新”。批评家渴望新东西,才去创造去讨论新概念,作家不能跟着批评家走,而是要以文学创作的方式给批评家提供新的理论启示,最起码是与批评家一起、用不同的言说方式去“求新”“求变”。
(本文为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