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李修文:能自己下手,就绝不旁观
来源:中国青年报 | 蒋肖斌  2024年12月04日21:59

酝酿十余年,无数次起念动笔,李修文终于出版了长篇新作《猛虎下山》。

20世纪90年代末,镇虎山下的炼钢厂改制转轨,光环逝去,作为炉前工的刘丰收,从前的骄傲与尊严碎了一地。一只猛虎的出现,让刘丰收上山改变命运;21世纪20年代的李修文站在贵州老三线的钢铁厂,也在追寻着内心的猛虎。个体与个体遥遥相望,个体与时代总是狭路相逢。

李修文形容自己的创作是“身经”,能自己下手,就绝不旁观。“要拿出力气来,结结实实地活下去,在活里写,在写里活。写什么人,就去眼见为实;写什么地,就去安营扎寨。”

好友宁浩说李修文“厮守着古代文人的信仰”,但李修文觉得,一个认真生活、认真写作的人,都会面临很多难处,所谓信仰,就是好好生活,对得起自己许下的一些承诺,无论是对他人、对世界,还是对写作。

中青报·中青网:你的新作《猛虎下山》,把“下岗”和“打虎”两件几乎不搭界的事,作为故事的主要叙事,是怎么考虑的?

李修文:其实我首要关心的是工人。

这些年我和导演宁浩一直合作,去了很多工业城市,湖北的襄阳、宜昌,贵州的六盘水,东北就不用说了。这些老工业城市辉煌过,这些年来为了“自救”,在不断改革,把厂区改造成了酒店度假村、工业遗产文创园……我在一个铸造厂遇到过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他曾经是劳动模范,已经变成文创园的厂区里至今还立着他当年的人像雕塑。

写作是对集中经验的集中处理。为什么我10年前就想写,现在才写出来?因为我感觉自己捕捉到了那个人的声音。在老人的叙述中,我感受到说书人一样的调子,他讲古往今来、花开花落,讲自己也讲别人,会有愤懑与不甘,但又见怪不怪。

至于“打虎”,湖南有过“虎患”猖獗的时候,那个年代也真的有“打虎英雄”。书中的主人公面临着两只老虎,一只是山上的老虎,一只是下岗失业的生存压力。但人总要活下去,我想写的是一个关于人的生命力的故事。

《猛虎下山》写了一个炼钢厂的炉前工。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人,能忍受那样的高温,生命力一定特别旺盛。一个有着旺盛生命力的人在遭遇下岗危机后,在二三十年的沉浮中,是如何活下来的,遭遇了怎样的生活挑战,是我关心的。

中青报·中青网:从最早的青春爱情小说《捆绑上天堂》,到后来凝重悲悯的《山河袈裟》等散文作品,转折为什么那么大?

李修文:其实我没有转,无非是写作对象发生了变化,我一直持续探讨的是中国人的生命力。

从年轻时写的两个长篇,到几年前写的散文,再到《猛虎下山》,最初非常单纯地歌颂关于青年的生命力,后来,我特别着迷那些经受住考验的生命力。无数个“他者”不断涌入,世界的纷繁复杂本身就包含在我们的生命力当中,那我们如何与之共舞,甚至有时候是“与狼共舞”——我想写出这种复杂。

中青报·中青网:在写作生涯中,哪本书对你比较重要?

李修文:曾有10年时间,我写不出小说,所以参与了很多影视剧,有机会去到西北,也正是这段经历拯救了我的写作,有了后来的散文集《山河袈裟》。写这本书的过程中遇到的那些人,向我展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作为一个南方人,有一些词汇是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因为你的生活经验不曾抵达过那里。

我特别喜欢两个字——顾随先生说的“身经”,一定要拿自己的身体去经历,而不是隔岸观火。

我的父亲生病住院时,我在医院里遇到一个身患绝症的下岗语文老师和一个同病相怜的5岁小男孩。老师看到孩子,惨白的脸上居然有了红晕,从此每天在病房里给男孩补课。男孩说,反正都要死的,学这些干什么;老师听了,就去走廊上哭,哭完又回来教……这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故事在我眼前展开,给了我写作新的东西。

我当时很多年没有写作,也没什么影响力,没想到《山河袈裟》出版后,那么多读者喜欢。读者也许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远方不全是诗,还有命运凄惨但照样在周旋缠斗的人,这些人让我们看到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中青报·中青网:你在《诗来见我》中通过古典诗词写人生际遇,你最喜欢哪位诗人?

李修文:我最喜欢《古诗十九首》,写普通人的普通心情、普通遭遇,他们会有哀伤,但依然对世界充满希望。老百姓的生活中没有帝王将相,但会让人觉得像一座圣殿在世俗生活中慢慢开启大门,每一次读,都会觉得,做一个再普通的人也是有价值的。这个观念对我的影响特别大,帮助我基于这样的观念去创作。

中青报·中青网:不久前,你正式成为武汉大学中文系的一名教授,教创意写作。有一种说法,中文系不培养作家,那你在中文系教写作的意义是什么?

李修文:中文系的核心目的当然不是培养作家,但中文系也一定能够培养作家,这类例子在全世界都不胜枚举。

更重要的是,写作在今天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文学在不断泛化,外延到各个行业,做综艺、编游戏,需要写作,做一个电影、一部剧,更需要写作。写作的主体性在这个时代需要建立,但是对文学经典的标准,目前肯定没有变化。

中青报·中青网:你是编剧、影视监制,也是作家、大学教授,如何看待这些交叠的身份?

李修文:我觉得这可能是“学科”过于细分的问题,你不会问李渔为什么又写戏曲还造园林。我就是一个创作者。

小时候并没有受过专业文学训练,最初爱上文学是因为戏曲。老家钟祥县(今湖北省钟祥市——记者注)是一个码头式的集镇,各地沿着汉江来的人,在这里上岸补给,催生了很多戏班,有秦腔、豫剧、汉剧、花鼓戏、渔鼓调……

我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一边是戏台,一边是街市,行船的人摇身一变,就成了台上的帝王将相,现实与虚幻,随时切换。我见过最多的戏台甚至不是“台”,就在铺天盖地的油菜花田边,就在码头边上。

戏曲引发了我对创作的热爱,我格外喜欢听故事、讲故事,喜欢那些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的故事。小说家一般不爱讨论,但写戏曲、写电影电视剧,是一定要和人讨论的。于是我写小说也喜欢讨论,喜欢把我写的故事讲给别人听。我们家楼下餐厅的好多服务员,都听过我讲故事。

中青报·中青网:讨论出来的小说会有什么不同吗?

李修文:小说是一种现代性的文体,有着现代心理学的基础。我笃信一点,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大量暧昧的、残缺的、不可捉摸的、不好判断的碎片式的情绪,需要予以表现和确认,所以如何讲述就变得很重要。我会边讲故事边看对方的反应,他觉得这里不舒服,我下一次就换一种方式讲。

我受到电影影响,拍电影总是要出门;我又特别需要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一些证据,获得一些确信感。我去了足够多的工厂、见过聊过足够多的工人,一个火热的年代好像就要扑面而来,写作就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中青报·中青网:你的成名很早,27岁就是武汉文学院那时最年轻的专业作家。当时是怎样的心态?

李修文:20多岁成为专业作家,是一个侥幸,我从来都很忐忑,现在也是。一个作家写了一部小说,还能不能继续写下去,从来都是未知数。

我希望自己的每一部作品都能呈现一种美学上的新的表现形式,比如《猛虎下山》中,我找到一种舞台感,山里、厂里,都在演一场大戏。这本书里用的都是短句,短句就像鼓点,敲起来之后,人物被催促着撩开戏袍,轮番上场,演绎疾风骤雨……

这些都是花费漫长时间、反复推倒重来才找到的,下一部在哪里,我不知道。我的脑子里有无数个故事,但能不能找到新的表现形式,我很慌张。每天都担心和怀疑自己写不出来,这可能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的真实状态。

中青报·中青网:作为一个“过来人”,对今天的年轻的写作者有什么建议吗?

李修文:还是要一条路走到黑,在你的梦想之路上坚定地走下去。当然今天的年轻人所面临的生活压力比我们当时要大,但我觉得为了梦想这件事,就算“饿死”也是骄傲的,何况也不会“饿死”。这个时代有了网络有了自媒体,给了年轻作家更多被发现的渠道。

年轻人去广阔天地建立自己独特的个人体验和经验是非常重要的,靠“一己之力”建立起来一种叙述。因为年轻人那种横冲直撞的生命,本身就可以形成非常强有力的叙述。

但也要注意,文学在本质上是人类心灵的公约数,不是个人的。文学之所以几千年来还能有生命力,是因为创作者让读者有了同理心、同情心,甚至让生活变得更加公正。而这些东西,需要创作者不断去与更多人遭逢一种将心比心。

别担心,只要你还想好好写作,还能不计后果地写作,生活总是能把你送到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去的。

中青报·中青网:你一般在什么环境中写作?

李修文:可能因为做过编剧,我对写作没有讲究,在哪儿都行,旁边有人打掼蛋我都能写。很多东西是在高铁上写的,上个月我摔了尾椎,但是在《花城》杂志开的专栏不能开天窗,我就站着写。对我来说,不存在特定写作环境,只要我想写。

中青报·中青网:你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

李修文:每到下午3点,如果还没有人来找我,我就要开始主动组局了。我在武汉有很多不是搞文学的朋友,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跟这些人待在一块儿,我最喜欢一帮种树的(朋友)。我特别喜欢树,一棵苗木多少钱买进来,在苗圃里养几年,最后出圃的价格是多少,紫薇、樱花有多少种……我一清二楚。

我的业余爱好就是找个地方待着,或者跟着朋友们出去看树。可能因为树是有生命的、宁静的,培养它的过程就像搞创作。

中青报·中青网: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李修文:我在琢磨下学期开课后给学生讲什么,这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也是在将来人生中心甘情愿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