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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驴:横穿当代人精神状况的甬道
来源:《都市》2024年第6期 | 郑小驴  2024年12月10日15:31

特邀主持人:李昌鹏

受访作家:郑小驴

主持人:郑兄你好!首先祝贺你的小说集《南方巴赫》出版!读过之后,我为你用语言构建的“乐章”而着迷。我想,在聊小说前,或许应该听你聊聊音乐,哈哈。这部作品集由九篇小说构成,在我看来似乎具有某种整体性,它们共同表述了由青春出发的行旅,以及其间起伏跌宕的情绪变奏。在谈论你的小说时,我觉得应该把你对世界的认知和各种判断让位给你所描绘的文学形象、人物情绪的变奏,它们的现身被你有意识地延迟了。正因如此,我觉得这些作品更像乐章,因为我在阅读的时候,就像在听一部交响乐,而且有一种被唤醒的感觉。

郑小驴:谢谢昌鹏兄!你是完美的理想读者,读出了小说所蕴含的音乐性、韵律感。对于小说的形式、技法和语言细节,我应该是个完美主义者。小说中的复调、变奏都和音乐有关系,《南方巴赫》中有好几处变奏,比方金宏明载着艾米莉在返城途中碾死一只狗、雪夜奔逃等等,相信读者从中能感受到这些变奏。此外,写这个小说时,我一直在听巴赫,音乐可能无形中影响了我的写作。

主持人:那么我们就先具体聊聊这部中篇《南方巴赫》吧,因为对于许多读者而言,这可能是一部谜一样、诗一样的作品。说它是“谜一样的作品”,是因为它不是许多读者一读就会明白的作品,它不是按照传统的故事线构建的,它留下了巨大的猜度空间;说它是“诗一样的作品”,是因为它的各个部分拥有可贵的松弛感,却又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般的严整,它们如同肌质,难以找到平替。

郑小驴:是的,这个小说有一定的阅读门槛,就像一场寻宝游戏,经验读者找到关键线索,按图索骥,最后接近真相。这个小说的外壳还嵌套了另一个潜文本,也就是说,我只写了冰山一角,还有很大一部分潜藏于水面之下。潜藏的那一部分,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主动参与思考,而不是被动接受作者提供的信息。比方说,怎样理解小说里山洞中那两只羊的隐喻,怎样分析艾米莉对被车碾伤的狗的态度,怎样判断艾米莉所说的话在继母心目中的可信程度,这些都是能否读懂这篇小说的关键。我在作品中隐藏了很多线索和信息,如你所说,留有巨大的猜度空间,这个空间需要读者参与其中。某种意义上,对于习惯了被动阅读的读者会构成一种冒犯,比方说,开放式结尾,对期待一个确定答案的落空,这些都容易导致读者迁怒于作者。其实给出具体答案要比留白简单得多,从写作的故事层面来说,一点不难,甚至像一种“降维式”的写作。之所以要留出这个空间,是因为小说是关乎技艺的叙事艺术,而不是仅仅着眼于讲述一个故事。

主持人:我认为这是一部罕见的中篇杰作,短篇小说形成这样样貌的比较多,而中篇当中拥有这种气质的应该不多。或许这只是我作为一个个体读者的不同感受,您在小说创作中考虑的那些问题,或许恰好促使我产生了这样的阅读体验。那么,中篇《南方巴赫》在故事内核上,是否描述了有认知局限的年轻主人公对外部未知世界的一种求索与想象?

郑小驴:是的,对于少年金宏明来说,艾米莉的世界就是一个谜,他的成长伴随着“寻找”和探秘。艾米莉身上带着塞壬的影子,她的神秘感,以及和他差距甚远的家世,都对这个少年构成了致命的诱惑。呈现在他面前的,既有成人世界的狡黠,还有人的隐秘欲望以及面对未知的迷茫。

此外,我对那种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故事也保持着一定的警惕。如果小说只是讲述一个故事,那和口香糖类似,都是一次性消费品。如今宏大主题、健康思想压倒一切,对于那些小说,我有一种厌倦感。在我看来,品质优良的小说总是兼具多重属性,如同特殊的暗物质,置身黑暗,不断发光。在小说声誉日渐被蚕食的今天,能拯救小说的已经不再是耸人听闻的故事,更不是道德的说教和感化,已经很难再出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那样具有精神救赎力量的大作家。那么,小说本身应该具有的美学特征,例如叙事技巧、风格、语言、结构、悬念、隐喻、细节,自然就变得重要起来。它不是新闻,不是逸事,也不是口香糖,更不是一次性读物。它应当是经得起反复推敲和咀嚼的、耐人寻味的作品。

主持人:这部小说集中的《国产轮胎》和《南方巴赫》都可以从病理学的角度来解读,《南方巴赫》中的艾米莉,应该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她存在幻视、幻听。《国产轮胎》中的男主人公,应该是一个重度强迫症患者,他们都是孤独者,都不是常人。孤独并不是身边无人,而是无法做到与他人展开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交流。所以你探讨的是人的精神状况和人性的丰富与殊异。无论艾米莉还是小湘西,都是精神受到伤害的病人,你的书写深入他们的潜意识空间,某种意义上是讲述“他者的消失”的故事。他们无法调理好和他者的关系,于是终成病人。或者说,他们无法自处,向他人求救却失败了,于是终成狂人。

郑小驴:是的,《国产轮胎》中,在月夜的水库边,小湘西向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女人敞开心扉,那一刻他是渴望心灵交流的,试图找到理想中的他者。但实际上,他们无法真正沟通,因为每个人都是一座巴别塔,充满误解、隔阂,所以他又重新变回了“清洁狂人”,用病态的方式“清洁”了试图理解他的人。类似的事情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干了,他一次次在畸形的两极间来回摇摆,四处漂泊、逃离,隐匿身份,最终迷失于寻觅他者的路途。

同样,《南方巴赫》中的艾米莉,把山洞的秘密分享给少年金宏明,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自救。作家盛可以读完这本小说集后,她建议从病理学角度来进行分析。我其实无意对当下社会作出诊断,我只不过在小说林中开辟了一条横穿当代人精神状况的甬道。在信息和交际变得越来越通畅、便利的今天,我们的精神世界却变得越发贫瘠和孤独。我无比怀念手写书信的年代,那种此情投递、延迟抵达以及望眼欲穿的等待,在数字化时代已经荡然无存了。他者的时代已然消逝,每个人都是原子化的个体,孤独地游荡于时代的各个角落。我们身边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自恋者,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不恋爱、不结婚、不生子,这已经形成一种社会现象,不能不令人深思。

主持人:《国产轮胎》中的强迫症男孩小湘西很有意思,能谈谈最初的灵感吗?

郑小驴:这篇小说是2023年暑假我在海南写的。当时想写长篇,决定先写一个短篇练手,于是就有了这篇小说。灵感来源于众所周知的吴谢宇案。据新闻报道,吴母有很严重的洁癖,我想,和一个有严重洁癖的人生活,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一个严重洁癖的家长又会对一个幼小的孩子有什么影响。我相信吴谢宇的成长一定是伴随着规训与惩罚的,而且他也一定有过反抗。

主持人:是的,你小说中写到一个细节,小湘西见到臭鞋子下意识地深深嗅闻,这是另一个他,和日常生活中表现正常的他判若两人。另外,他觉得小儿麻痹症患者的畸形的腿很美,最后又把女主“清洁”掉了。

郑小驴:是的,小湘西心里存在两种畸形的审美,存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异常洁净的,另一个却充满了畸形和变态,他在两者之间相互博弈,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他的精神世界也是分裂的。小说中还写到另一个细节,苍蝇落在姑妈的饭碗上,没有发现异样的姑妈吃了被苍蝇玷污的米饭,目睹整个过程的小湘西内心世界由此崩塌了,也是从那一刻起,天平就倾斜到了另一个极端。

主持人:这篇小说为什么取名为《国产轮胎》,有什么隐喻吗?

郑小驴:“国产”二字,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有很长一段时间,“国产货”意味着劣质、次等、山寨,所以这个题目多少隐含了20世纪90年代大众对于外界的想象和投射,也有黑色幽默的成分。

主持人:这篇《国产轮胎》,估计读者阅读时会有困惑的地方,为什么小湘西前后反差那么大:他先说要和女人一起走,可后来却杀了她。让我联想到了汪曾祺的名作《陈小手》,为军官太太顺利接生的陈小手,最后却突兀地被军官枪杀了,汪曾祺没做过多的解释和阐述,就直接这么写了,因为他相信读者,只要细细体会便能感受到的人的复杂性。

郑小驴:这是汪老的幸运,那时候的读者有足够多的耐心,也有足够高的文本理解力。如今有许多读者渐渐失去了这种耐心,像我这种细节控、追求技术流的写作者,作品需要依靠读者参与、解谜,难免就要面临更多被误读和恶评的风险。

主持人:在这本小说集里,有好几篇都写到了汽车,汽车既是私人空间,也是社会化的符号象征,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郑小驴:评论家孟繁华老师看了这本小说集,也提到了车的意象和作用。车既是能指,也是所指。车载着我们的身体,放飞我们的灵魂。我们在车上谈笑、争吵、睡觉,车就是我们的乌托邦。小时候,私家车离普通家庭非常遥远。这一二十年,随着生活水平的提升,私家车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汽车作为现代化的物质载体,曾被誉为“改变世界的机器”,重塑着人类社会的生产和消费。尤其在当今中国,私家车无疑是一种关于社会地位的象征,并由此影响了与之息息相关的其他社会属性。某种意义上,伴随私家车而产生的一系列变化,正是中国当代社会发展进程的缩影和写照。我曾经有过以车为元素来创作一系列小说的想法,通过这个点来探讨人们的社会生活及身份地位的变化。《南方巴赫》《国产轮胎》《一屋子敌人》《衡阳牌拖拉机》这几篇,可能正好在潜移默化间完成了我的这一设想吧。

主持人:您现在在高校教创意写作,在教学生的时候,会强调文学的哪些方面?讲解不同小说家的小说时,会重点对小说的哪些方面进行剖析?

郑小驴:我们的课堂分两大块,一方面是对经典小说进行文本细读。所谓的细读,是逐字逐句去解读,标点符号都不放过。阅读的过程就是解剖的过程,读者就是手握解剖刀的医生。在带领学生进行文本细读的过程中,我会强调小说中那些发光的细节、动态与结构,提醒大家注意人物的内心活动等等。这其实更像是一种技术活儿,但得下笨功夫,得全身心投入。学生们通过大量的文本细读,悟性高的,提升就会很快。比方这学期我们细读了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奈保尔的《米格尔街》等,学生们的感触就很深;另一方面,我要求学生必须积极写作,只有进行具体的实践,才能发现自己的短板,才能针对性提高。至少在技术层面,小说是可以通过大量阅读和大量写作得到提升的。我们会定期举办改稿会,邀请期刊编辑、作家,现场面对面指导,让学生们近距离感受这种文学的氛围。

主持人:作为湖南人,尤其是地处梅山文化核心地带的隆回,我们知道梅山文化充满了神秘和禁忌,有着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南方巴赫》中的这九篇小说同样带有浓重的神秘、悬疑气氛,请你谈一谈地域文化给你的写作带来的影响。

郑小驴:我的老家湖南隆回,也就是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都会唱的那首《早安隆回》诞生的地方,它是梅山文化的核心地带,那里至今崇巫尚武,充满了各种神秘和禁忌的东西。所以我读南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时,没有任何的隔阂,非常亲切和熟悉,特别能理解马尔克斯说的“没有魔幻现实主义,因为现实生活就那么魔幻”。我爷爷是一名道士,乡邻中有人离世,就会请他去做道场,他有一肚子鬼故事。1990年代初,我们那一带还未通上电,漫漫冬夜里,大家只能围炉夜话,靠鬼故事来打发寂长的夜晚。房内光线昏暗,偶尔几个火星子蹿上房梁,划出一道诡异的红线。有时窗外大雪纷飞,还会不时传来积雪压断毛竹的脆响,啪,啪,像放鞭炮,氛围感拉满。我经常听,但又比较胆小,所以听到后面,整个人都钻进了大人怀里。我想,这种童年氛围,就是我记忆的底色,或多或少会进入文本。

主持人:在文学方面,湖南是一个神奇的省份,湖南文学在乡土小说、城市小说、文化小说等诸多方面都有十分典型的优秀作家。咱们“都市写作者访谈”栏目,尤其想听听郑老师谈“都市写作”。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都市生活”是否会成为人们的未来,文学的未来是否是“都市文学”?

郑小驴:文坛素有“文学湘军”的称号,前辈们在文学的版图开疆拓土,卓有建树,给我们青年作家树立了很好的榜样。我在写作中,很少考虑所写的小说到底是属于乡村还是都市,这种城乡的二元划分本身也值得商榷。在我看来,文学更多诞生于边缘和模糊地带,就像地理学中的洋流运动,寒暖流交汇的地方,鱼类最为活跃,生物繁殖最为旺盛。我希望我的小说处在这样的一条寒暖流交汇地带,它是自由的,流动的,不断迁徙的,而非固守一隅,受益或受限于某种风格。城市文学与乡村文学,是对文学最粗鲁、最无诗意的二元划分。我们的写作就是要努力挣脱评论家撒向我们的网,更具独特性与挑战意识。

主持人:谢谢郑老师为读者带来《南方巴赫》这部小说集,也谢谢郑老师坦诚地分享关于文学的“秘密”。我和大家同为读者,我诚挚地推荐《南方巴赫》,我想大家能通过这部小说集,获得诸多阅读的快乐。

郑小驴:感谢昌鹏兄,感谢《都市》,感谢《都市》的读者朋友们,让我们能有这样一个交流的机会。谢谢!

李昌鹏,20世纪70年代末生,作家、出版人,写字客发起人。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优秀编辑奖,历任《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编辑,中国言实出版社第三编部主任及第四分社(文学分社)社长,写字客CE0。在《诗刊》《天涯》《山花》《大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人民文学》等发表作品若干,出版有随笔集《独自欢》、《有我在此》及诗集《献给缓慢退隐的时空》。

郑朋,笔名郑小驴,1986年出生,湖南隆回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专业,现任教于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曾获茅盾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小说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中篇小说主奖、湖南青年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南海文艺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希望杯·中国文学创作新人奖、上海文学新人佳作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语、日语、捷克语、西班牙语。出版有长篇小说《西洲曲》《去洞庭》,小说集《南方巴赫》《骑鹅的凛冬》《消失的女儿》《蚁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