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安妮宝贝访谈藏书家韦力
古书之美,可以美成这样
在被誉为“中国民间收藏古籍善本最多的人”的藏书家韦力看来,古书,是我们今天所谈的悠久历史、灿烂文化的最佳载体。他有一个夙愿——以古书沉淀百年的厚重与优美呈现中国悠久传统文化的内在力量,引导人们回归质朴、平和的本初心境。
在1月刚刚出版的文化随笔《古书之美》中,韦力完成了这一夙愿。帮助他实现此举的,是一位重量级人物——作家安妮宝贝。
本书的主体,是安妮宝贝对韦力的长篇访谈,在一问一答之间,呈现了古书在版本、纸张、装裱、刻印等方面的含蕴精致之美。
而前人著述之严谨、工匠技艺之精湛,乃至古书百年递嬗的艰难历史,也如山水长卷一般,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一本录音访谈
记录一个闪耀光芒的古时
自2011年秋天开始,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安妮宝贝与韦力进行了多次对谈,录音文字30多万字,最后精简成5万多字。所谈话题不仅有藏书、古 书形态、古代用纸、藏书印、善本等涉及古书的内容,还有两人一起挑书选书、参加图书拍卖、到江南寻访已被历史湮没的古代藏书楼等趣事。
读完《古书之美》之后,不少读者发出相同的感慨:安妮宝贝是个非常称职的提问者。她用她的细腻、学识,构成和藏书人韦力共通的磁场,帮助韦力流畅、冷静、真诚地讲出自己和古书的故事。
虽然自称“从未做过职业记者”,但事实上,安妮宝贝曾在杂志中开辟过“别人”专栏,记录一些边缘人的生活,稿子每篇一万字,独自完成提问、记录、摄影等各个环节。她常与采访对象长时间相处,甚至一起动手做饭。
2011年,因为主编文学读物《大方》,安妮宝贝又开始重拾采访,杂志编委止庵推荐了朋友韦力。
“被湮没的古时,热衷于插花、焚香、点茶、挂画的日子,尊重四时节气,对万物和天地含敬畏之心,对风雅和优美投以深深爱慕,对高洁和矜持的情操 不失信仰……这样的辰光貌似一去不复返。”在安妮宝贝看来,现代人已忘记抬头看一看天空,寻找星辰轨道,感受它遥远时空之前迸发的光耀。“因此,古书、古 物、古人、古事不妨重提。”
这,便是这本从封面到封底散发着古典韵味的书的由来。
一个藏书家
用古法工艺自己造宣纸补书
“我们今天所谈的悠久历史、灿烂文化怎么体现?靠的就是这些古书。我总想告诉别人,美之所以为美,到底是怎么回事。”
韦力的这句话,被放在了《古书之美》的腰封上。为了发掘这些美,他尝遍了苦与乐。“其实善本从来就不便宜,人们常常想冷摊负手觅残书,这不太可能,有如买彩票想中大奖一样。”
一本宋刻本《纂图互注尚书》,韦力在上世纪90年代初买入时,价格就达到了20万元,而当时四室一厅的大房子,才4万元一套而已。
为了防止被虫蛀,韦力从德国买来了一台能调到零下18度以下的大冰柜,把书装在密封袋里搁进去冷冻24小时,以冻死所有虫卵。
“因为原料不断涨价,生产修书用纸的厂家,把化学纸浆往手工浆里兑,兑到90%,拼命降低成本。而用传统工艺,从伐竹到出浆,再到造纸,最快需 要两年半。”在效率就是生命的今天,这是不可想象的。于是,兑化学浆的方法被大量采用,后果是,化学物质迅速把纸烧坏,无法长久保存。
因此在修书时,韦力都是用自己以仿古方式造的纸。如此的DIY,费时费力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却是乐在其中。
一种坚持的信念
完善古籍收藏家的人格
对于这样一个收藏古书形成了一个图书馆规模的人,安妮宝贝从一开始就对他充满了兴趣。不过,绝对不仅仅因为古书。“我不是太关心他做过的事情,而是关心做了这些事的人,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方式。他的观点、理念、生活方式、思考方式……”
安妮宝贝告诉记者,此书最最了不起之处,是“文字背后,唯见承担。”她的着重点,在于价值观,从韦力身上体现出的迥异于现世多数人的价值观。
而这本《古书之美》,说到后来,都是在讲为人处世的哲学。
在访谈中,安妮宝贝写道,韦力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对于生活中的细节享受和情趣体味从不在意。他不像宋人那样,对所有雅洁精美的器物一般痴迷,他只爱书,他只愿体味古书的美。
曾经一年花了几百万买古书,可见这是一个何等有钱的人。别的富人,天天香车美女,一掷千金,他却钻进了故纸堆,一钻就是20多年。
多年前,在向日本一家大商社订货时,因为汇率突变,韦力几乎要把公司全赔进去。“当时所有人都劝我以‘不可抗力’中止合约,可我宁可公司破产, 也要坚持履约,结果一下赔进几千万。”不久,那家商社的副社长专程带队来到中国,一进公司就集体鞠躬,对他说,“你的决定改变了我‘中国人不守信用’的观 念。我们决定将中国的总代理权授予贵公司,因为你守信用。”
在聊到“为什么做事”时,韦力这样表述:“就因为要做,没有目的,没有那么高的理想,也没有那么多的算计。”
这样一个举手投足充满绅士风度的人,在今天,和他家中满架的善本一样稀有。
韦力:藏书,实际上是断档了
动身采访前查阅韦力的资料时,安妮宝贝被这位“书痴“给吓住了——“凭个人之力,收藏古籍善本逾10万册,四部齐备。明刊本已逾1200部,名家批校本及抄校稿800余部,活字本600余部……”
不上电视、不做录音、不照相,是韦力的一贯原则。在《古书之美》里,韦力关于藏书的点滴感悟,散落在他与安妮宝贝对谈的角角落落。
多年的藏书,深深地影响了韦力的性格。“读古书,会读出自己的小,读出自己的浅薄。”韦力说,读历史上的书,逐渐看到科技在不断增长与传递,但思想并非随着社会发展而发展。“当初诸子百家的思想很先进,经过2500年,我们没有看到思想上的递进,只是不断地嚼舌头。”
对此,韦力冠之以“悖论”。“一开始便是顶峰,然后慢慢衰落,这是我读出的无奈与扫兴。”
“今天的藏书家,都是从上世纪80年代末兴起的。因为历史的原因,中国的藏书历史产生了割裂。”韦力认为,也有留下来的老一辈,比如黄永年、黄裳等,接续了民国的一些文脉,但已不成气候。“新一代的爱书人,与古代、近代藏书家不是一回事,藏书实际上是断档了。”
在韦力看来,在古代,知识、权力、金钱是一体的,有钱人基本上都是有知识的。民国时代的大藏书家,无论是傅增湘、陈澄中、“南浔四象”等大藏书 家,都是绝对的社会精英。“而今天,如我这般小人物都能得到,对我而言是幸运,对社会而言却是悲哀。这么好的东西,如此轻易地聚在一个小人物手上。”他得 出结论——这个社会的收藏体系是有问题的,它本应由能力更大者来完成。
如今,一些人家里没有书房,根本不读任何书。韦力觉得,这怪不得大众,大众是可以引导的。“所有口号都是学好数理化,都是用理工代替人文。‘因 为这样,所以那样’构成我们社会普遍的句式,没有不为什么而做的事。这是彻头彻尾的功利。”此时,就更需要人文精神这样的润滑剂。
在与安妮宝贝的笑谈之间,韦力把自己称为标本。他不否认,自己的藏书行为,有着标杆意义。
“我想用行为艺术的方式告诉人们,什么样的存在是精华与优雅。让别人看这个人做这样的事情,这样来思考这个世界,这些书对他产生哪些影响。”这是在藏书之外产生的、一种近似于行为艺术的做法。 本报记者 屠晨昕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