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我们五个就是上天派来照顾你的。大姐做厨师:准备健康可口的菜品;二姐做秘书:陪你住院挂号;三姐做会计:帮你付费理财;四姐做健康师:设计养生排毒方案;五姐做心理师:让你乐观积极。”这是李开复新近的微博。我对李开复不了解,也没有了解的兴趣,但这话却点到我的穴了。也许是整个(男)人类的穴吧!
我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稍大些就被当女孩使唤。那时候很羡慕别的男同学有姐姐,可以不做家务,还可以在姐姐那里撒娇,有姐姐的男孩就像王子,可我这没姐姐,活得像奴隶。长大后懂事了,知道家人都活得不容易,承担些家庭事,收拾些自己欲望,理所应当。甚至“斯德哥尔摩”了,很为自己不仅能独当生存角色骄傲。我可以不靠女人而活,我甚至嘲笑那些老婆不做饭就没饭吃的男人,甚至到了看不上老婆做事了,觉得没有我做得好。
但我骨子里未必真这么坚强。
其实我灵魂是很仓皇的。特别是对活着必不可少的一日三餐,疲于应付,怎么简单怎么来。就像我奶奶在我小时候常吆喝的:“快吃快吃,吃了下桌!”多年前,一个大学同学在山上建成了别墅,办“安灶家”,请几个同学去。说是中午在山上吃饭的,他车来接。等到10点多车还不来,我有点慌,这中午的饭怎么来得及?主人并不住在山上,是和我们一起上山的,也就是说,必须上山后才开始做饭。如果弄点现成菜带上去就简单了,最好是泡面。车来了,车上已经坐了要去的人,一看,竟然还带着生菜生肉。到山上已经要12点了,再起火做饭?除我和主人外,都是女同学,就不禁怪起女人就是拖泥带水了。一路上,她们好像一点也不急,有说有笑,我却绷紧神经。到目的地,主人一开门,我就冲进厨房,要点火做饭,想着快快搞定。不是我勤劳贤惠,而是想快快对付过去。但女同学们把我赶了出来,说两个男同胞管喝茶去。我暗暗叫苦,让这些女人干,不知何时才能吃饭了。出乎我意料,只半小时就开饭了,还满丰盛的。女人还真是女人,说说笑笑就把一桌饭搞定了。
吃完,我又条件反射地去洗碗。又被她们喝住了:仍然只管喝茶。她们三下五除二,全洗好了。家里有很多女人,真的很享受。过后我跟朋友说起感受,朋友笑说,我是有“三妻四妾”的心理。应该不至于,只是因为家里从来女人太少,甚至没有女人,一切自己搞定,才有这样的感受吧!
当然,也难说。男人对欲望这东西,怎么说得清呢?
顺便说一句,现在很多人怀念民国,我想如果要怀念,男人最应该怀念的是民国男人在家务上的洒脱。当然归根结底是因为男人收入高,一个男人能够养一家。不像现在这样,男人女人都疲于奔命,搞得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了。什么蔡元培、胡适、鲁迅,什么“大师”,没有那么高的收入,如何干“大师”之事?当然女权要说话了,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给学生讲谷崎润一郎的《细雪》,讲到了谷崎写《细雪》时的情形,每每觉得自己很寒碜。《细雪》里所写的日本关西芦屋,其实就是当时谷崎居住的住吉倚松庵。现在再到日本,还可以看到倚松庵,不过是因道路施工移迁了100多米。这是一栋和洋结合的两层楼建筑,有庭院,《细雪》中的芦屋也有类似的庭院,“长着两三棵参天的松树。西北角上是邻家的庭院,透过那里的树丛,可以看到六甲一带的高山和丘陵。”现在在倚松庵,这几棵松树还在,还可以看到六甲山。
会客室和餐室也类似,它们相邻,用拉门相隔。倚松庵的拉门是三扇,门缝是手指般粗。《细雪》中也这样描绘:“餐室和会客室是用三扇拉门拉开的,门缝有手指般粗,人在餐室里,可以清楚听到会客室里的谈话”。二姐幸子和她的姐妹们就在这会客室里学法语。但此时餐室的二姐夫贞之助却听不到,那手指一般粗的门缝并不能把姐妹们的声音传递过去,那是因为姐妹们太小声了。“那声音低得吱吱的像寒銎,而且还羞羞答答地说不出口,隔壁屋子里自然听不到了。”至于贞之助嘲笑她们一辈子也学不好,“太太小姐们学习外语,大概哪里都是这个样子吧。”
貌似责备的话,其实是欣赏的。有研究者认为,贞之助的原型就是谷崎本人。当然谷崎予以否认。但至少当时谷崎也是与贞之助一样,跟妻子及小姨子们住在一起的。《细雪》里的四姐妹鹤子、幸子、雪子、妙子,就是对应现实中的朝子、松子、重子、信子。想想,当时的谷崎听着女人们软腔细语,哪怕是叽叽喳喳,爱听不听的,一边写作、看书,一边等着吃饭,一定是很惬意的吧?
佐藤春夫评价《细雪》:“整体虚构,细节真实”。所谓细节,就是生活场景。佐藤是太了解谷崎了,或者说,太了解跟小姨子住在一起的谷崎了。他们之间还闹出了一场“小田原事件”。什么是“小田原事件”?就是轰动一时的“细君让渡”。当时谷崎已经成家,住在小田原,却吃着碗里,瞅着锅里,觊觎着妻子千代的妹妹,艺名叫叶山三千代的。这女孩长得有几分西方情调,谷崎正好这趣味,据说谷崎的小说《痴人之爱》就是以她为原型的。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作家勾引女孩的手腕往往就是文学。他以写个电影剧本给三千代演为诱饵,让三千代上钩,发展成了在外面同居。这期间,佐藤经常到谷崎家,谷崎作为负责任的男人,正嘀咕着给妻子找个归宿,就怂恿佐藤跟三千代好。佐藤就顺势入港了。不料这厢三千代厌倦了谷崎,谷崎就反悔了,要讨回千代。佐藤有一种被玩弄了的感觉,就跟谷崎绝交了。情场失意的佐藤因此写下了著名的诗《秋刀鱼之歌》,而这事也被谷崎写进了长篇小说《食蓼虫》中。可见女人也是照亮文学的灯。
但女人这盏灯是很费油的。你不想点了,灯芯仍然吸油。处理和三千代的关系,谷崎狠狠破了一笔财,以至于他痛骂自己。据考证后来一段时间,他的稿费还部分破出去了。当时没有节能灯,如果有,不知谷崎润一郎是否会选择节能灯?节能灯的特点是点得久,费得少。
但也许他不会选择的,因为至少对作家而言,女人作为灯,不能是长明灯。或者她应该是火花,焰火,一程程点亮作家的写作道路。谷崎有句自供状:“艺术家是不断梦见自己憧憬的、比自己遥遥在上的女性的,可是大多女性一当了老婆,就剥下金箔,变成比丈夫差的凡庸女人,所以不知不觉又另外追求新的女性。”许多年后,谷崎和佐藤又见面,一笑泯恩仇,因为谷崎觉得千代实在是千疮百孔,而在佐藤那里,千代还是金身。他们于是在《朝日新闻》上发表了声明,谷崎让妻,佐藤终成眷属。事情完满解决,一个女人成全了两个日本现代文学史上的大作家。
顺便说一下,千代本来也就是替代品。谷崎本来追求的是她的姐姐,姐姐有人了,把妹妹介绍给了谷崎。
写《细雪》时,谷崎润一郎夫人已经是松子了,这是他的第三任夫人。谷崎说她是激发自己创作灵感的艺术女神。所谓“倚松庵”,就是倚靠夫人松子。好在这个女人,他终于长期倚靠下去了。也许是开始衰老了,心有余,力不足。所以老夫妻往往关系是最牢靠的。一切问题都是欲望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办得到办不到的问题,最好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阉割。其实,在他娶第二任妻子时,就感觉到要把她培养成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女人,力不从心,所以转而选择已养成的松子。也许更因为松子夫人作出了牺牲:不要孩子。她曾经嫁过人,这没什么,重要的是她跟前夫有了孩子,这曾经让谷崎颇费踌躇。现在她绝对不能再有孩子。谷崎写道:“一想到她成了我孩子的母亲,就觉得她周围摇曳的诗和梦就消失净尽”,“那样的话,也许像以往一样艺术之家崩溃,我的创作热情衰退,什么也写不出来。”
女人是家,女人是港,女人是床,女人是撒野场。女人的别名叫牺牲。男人牺牲往往是沽名钓誉,女人牺牲往往是无以报偿的。惟有真牺牲,才成就了神圣。我将要写的小说就是写这样的圣母。女人所以伟大,就因为她是牺牲品。
谷崎润一郎最终是在松子夫人的看护中死去的。在自己喜欢的女人目光下死去,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吗?中国人境界鄙俗,就懂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想着风流,就爱牡丹,不小心就成了流氓。这是喜欢牡丹和喜欢樱花民族的区别吧?其实,风流不是干出来的,是沉下来的。
松子夫人当然知道,谷崎润一郎死前为自己选择的墓地。墓碑是一块天然石,上面写着“寂”。是谷崎自己手书的。边上,还有一块墓地,那是他喜欢的小姨子重子的。《细雪》里的贞之助对雪子感情暧昧,现实中,谷崎润一郎也对重子是如此。也是天然石墓碑,谷崎也为重子写一个字:“空”。
两块墓碑前都种着樱花。
(题签:吴瑾)
◎陈希我,作家,著有《冒犯书》等,现居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