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科利纳斯(Antonio Colinas)1946年出生于西班牙北部城市莱昂,15岁时来到南部古城科尔多巴,在那里的3年,南方的风土为他带来一次重生,新的词语迸发,展现给 他观察世界的全新方式。此后他前往马德里求学,1969年出版第一部诗集《故土与鲜血的诗》,1982年凭借《诗集,1967-1980》获西班牙国家文 学奖。除了创作诗歌,科利纳斯还是两位伟大的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和夸西莫多的西语译者,2005年他翻译的夸西莫多全集获意大利政府颁发的国家翻译奖。 在伊比萨岛度过20载光阴后,诗人如今定居在西班牙语的发祥地萨拉曼卡。
科利纳斯真实生活中的地域空间轨迹是他创作的两大重要源泉之一。20世纪70年代,科利纳斯旅居意大利4年,在米兰大学任西班牙语讲师。对诗人 而言,亚平宁半岛的地位与少年时代的科尔多巴一样是他创作生涯的分水岭。罗马文化与文艺复兴文化在意大利交织出谜一般的建筑与风貌,那里的湖泊更是成为科 利纳斯醉心的自然风光。在“本质的意大利”与它的自然象征中,科利纳斯感受到这个国家的召唤,和多年以前的歌德一样“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新的人”。 1975年成书的诗集《塔吉尼亚之墓》恰是这段意大利之行的果实。其中,《特拉西梅诺湖》一诗短短6行却回声连连:“对我而言你只是闪光一瞬/在暴风雨袭 过的腐败下午,/你看起来像一道绿色闪电/劈在浸湿的黑暗橄榄林/透黑的光下/冷翡翠”。这首诗是科利纳斯在前往罗马的火车旅途中写成的,后来他回忆道, “在一团预先设计好的迷雾中,我看见了特拉西梅诺湖碧绿的水面。我想起许多世纪以前在湖边发生的那场战役,又一次察觉到人类历史面前自然的生命力很持久。 突然,面对湖水,出现了几行诗。”又如另一首以意大利地名为题的诗作《费埃索尔》,这是佛罗伦萨附近的一座城市,阿尔诺山谷的伊特鲁利亚重镇,整首诗开篇 即浸透了盛大的沉静与自然力:“你确知下午已被征服。/你看见最后的鸽子从柏树林/起飞,看见每一棵松树还在/永无完结的潮状呼吸里颤动。”随着午后的灼 热沿山岗蔓延,光线由强转暗,整个下午的光阴变幻成夜幕的阴影,作为目睹者与记录者的“你”却庄重地将眼底收紧,微张双唇,“为了不发一言,为了克制词 语”,最后,他安心地让手心的蜗牛代替自己,温顺地“在佛罗伦萨上空发声”。
除了地域空间之旅,在书本中的精神游历也为科利纳斯带来无尽的创作主题与灵感。他的阅读体验深入不同国家与年代的文学传统,并由理解、共鸣转化 为笔下神韵。如《诺瓦利斯》一诗以科利纳斯极为推崇的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为题,在他心中,诺瓦利斯是浪漫主义的中心人物,其名作《夜之赞歌》结合了象征主义 和神秘主义,展现出对“本质”的呼求。因而在自己的献诗中,科利纳斯将“夜晚”作为涌动而鲜活的美之来源,诺瓦利斯恰是在一个富于星辰和萤火虫的夜晚出现 ——“历经多年,我在你蓝色的火焰里,/在你栗树与松树的密林里认出你。/我认出你,在犬吠的暴怒里,/在幽暗中长出的湿漉草莓里。/我猜,你挂满瀑布与 葡萄藤。”诗中“最甜蜜的夜晚”代表了一个独一而超验的时刻,最后庄严作结“只是我还得回到/人类的世界,就任一颗星坠落,/钉一支燃烧的鱼叉在我悲伤的 双眼之间,/或者让我统治你,像一轮月亮”。
另一首有趣的阅读体验诗更是与身体之旅相连。1971年5月,科利纳斯在威尼斯拜访了当时自美国精神病院出院定居意大利的诗人庞德,归来后记下 《遇见埃兹拉·庞德》。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围墙泛着病态的玫瑰红,花园被阴影浸酸,在去找庞德的路上,“你将忘记大海在你背后吞陷/小岛,教堂,宫殿, /世上最美的穹顶,/别迷上大海或人鱼”。他前去询问那个男人住在哪,“一个有点疯的美国人,/高个,络腮胡白雪皑皑”。根据别人的指点,诗人继续向前, 穿过石桥,运河里浮满柑橘花和腐烂水果,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声传来,他噤声张望,终于找到“拉莫·科尔特·克里纳”这个路名,那是一条摆着花盆的窄巷,诗人 在最后一行按捺前情里的辗转找寻,直铺一句“那里住着埃兹拉·庞德”。诺瓦利斯和庞德是两个诗歌时代的象征,而科利纳斯对他们怀有同等的崇敬,因为在他看 来,诗人的目光应该是全球化的,关心的是整体生存的大命题。诗人的职责在于对那些永恒的命题用自己全新而独特的声音给出答案。这种全球化的目光可以抵消一 直以来古典主义与先锋主义的对立——“古典与先锋并非互相否定,像庞德这样现代主义的诗人同样也不断寻求古典源泉。”
在科利纳斯的诗学观点中,诗歌首先是一条通向认知的路径,可借以解读和彰显现实。不仅是我们身边真实可见、切实可感的现实,也包括不可见却始终 存在的“第二现实”。他在自己的创作中对浩瀚时空中微缩的历史影像有格外的偏爱。例如在刻画战争这一动摇20世纪知识分子信仰体系的大历史时,科利纳斯化 身战后异国火车站站台上的一位旅人,大雨滂沱的夜晚,“上次战争的废墟/还钉在我脸上”,铁轨的尽头通向墓地,而“土里埋的,是身体,又或者仅仅是雪”。 诗中所写是一个北方的车站,一个流亡者经历的夜晚,然而他知道“别的地方也是夜晚”,知道这场雨也下在“世界每一双青铜的手上”,下在“这个时代人类齿间 咬碎的每一块玻璃上”。直到诗末,腐臭的气息“在高压线上/弹出痛苦与死亡的琶音”,个人伤痛与历史伤痛交织成一曲哀歌,弹出断弦的凄音。从微缩历史到微 缩宇宙,一首《走吧,走吧,我们去欧洲》成为科利纳斯“微宇宙”诗歌的代表作。整首诗以“于是我们说:走吧,走吧,我们去欧洲”开始引导一场欧洲文化历史 之旅,一行一个故事,一行一个国家,加尔文的日内瓦有石头垒起的咖啡馆,尼采在西尔斯的森林疯狂散步,雨在巴黎的布洛涅森林落下,锡耶纳有童女的鬈发、橄 榄一样的嘴唇。时光倒退回公元前79年,维苏威火山脚下“庞贝的妓院里/木兰伴着夜晚升起”,如果还要再继续,那么加快脚步,“我们还赶得上/碰碰希腊夜 晚的胸膛”。诗人将不同的时间空间叠加,以接续的冲动波构成非理智的诗句流,试图用每一股冲动表达一个世界。
科利纳斯的创作生涯始终在读一本“自然之书”,如他自己所言:“自然是我诗歌创作的中心主题,自然是万物的本源,发于斯,归于斯。”在出生、转 变、回归的过程中,诗人得以用象征的目光审视世界,并相信有时只有象征可以解释不可解释之物,从而阐明生命的奥秘。在他的诗歌中,象征并非孤立存在,而是 相互关联形成象征串的回环,也构成了科利纳斯从对中国道家思想的阅读中悟出的“宇宙神秘之道与周期往复的变迁”。中晚年的科利纳斯继续将凝神的目光放进大 自然中,加之对东方思想文化由来已久的兴趣,他的诗歌进一步呈现“温顺诗学”的特质,中庸而平和。这一点在他1997年出版的《温顺之书》中可见一斑。其 中,《假如有一天飓风来到你们的生命》是诗人写给孩子的诗,诗中他指引子女从大自然中获得平静,“在北方,就在颤动的杨树荫下,/在南方,就在柑橘树的轻 风里;/想想飓风怎样吹过/灯心草,灯心草并不变色,/也不遭害,/因为灯心草柔软”。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遇到生命的飓风时,保持目光的清明,呼吸的平 和,“平静地在它的暴怒中呼吸,深深地呼吸,/然后等待,/此时,要比以往/都更柔软,/做灯心草,香气,光”。这种在自然里寻找参照、以柔克刚的生命哲 学给予科利纳斯的诗歌特殊的力量。
通过道家思想,科利纳斯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新千年伊始,他曾受邀来到中国访问,回国后在2005年出版了散文随笔集《深埋的种子——中国行 纪》,在中国的历史与现实中,科利纳斯发现了属于一个崭新时代的迹象,看到一颗深埋的种子即将破土而出,将过往的智慧与现实的发展融合。对科利纳斯而言, 中国如同一本打开的书,从中不仅能读懂这个国家,更能读懂整个人类。
二十世纪
□安东尼奥·科利纳斯
汪天艾 译
这里,异国的车站,
这个二十世纪的夜晚,上次战争的废墟
还钉在我脸上。
远处,火车,绝望地拉响汽笛,
我独自站在大雨瓢泼里。
痛苦在我体内破开通道像一股眩晕,
或者一块巨大的灼痕,在这个水状的、
病态的世界。孤独拖拽我,
透过长满尖刺的宇宙嘲弄我。
我知道别的地方也是夜晚,
风会摇动路边开花的刺槐,
路的尽头通向墓地,
闪电照亮塑料的黑花,
被一只焦躁母狗砸死的眼睛,
土里埋的,是身体,又或者仅仅是雪。
雨强劲地下,我的心是荒凉、
通电的站台,在这北方的车站。
下雨,雨下在世界每一双青铜的手上,
在所有的水泥肌肉里,在墙上排出的嘴唇里,
在这个时代
人类齿间咬碎的每一块玻璃上。
而潮湿的风吞噬最后一辆火车的汽笛,
火车在远山后面看见
更疲惫的破晓,腐败的光。
这潮湿的风带来的腐臭
(燃烧的幕布和垃圾桶)
高高地,在高压线上
弹出痛苦与死亡的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