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德国文坛痛失两位重量级人物,一位是“文学教皇”赖希-拉尼茨基,另一位是女诗人萨拉·基尔施(Sarah Kirsch)。
萨拉1935年生于原民主德国哈尔茨山区,大学毕业后在诗人赖纳·基尔施(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影响下,对诗歌产生浓厚兴趣,进入贝歇尔文学院学 习诗歌创作,期间接触到德国及其他国家各个时期不同诗歌流派的经典作品,很快渐入佳境。1967年发表诗集《乡村行》一举成名。萨拉一生创作了50多部诗 集,她的诗歌继承传统、博采众长,作家彼得·哈克斯评价她进入诗坛后,人们听到了一种崭新的“萨拉之声”;资深文学评论家约阿希姆·凯泽强调萨拉在德国文 坛上享有“异乎寻常的特殊地位”;赖希-拉尼茨基也盛赞她是一位罕见的“情感强烈,激情洋溢”的诗人。
萨拉·基尔施认为“写诗就必须完全投入,就要与其生死攸关”,生活就是诗歌,“要像诗一样生活”。萨拉是在用生命写诗,她个性鲜明,不能容忍矫 饰虚伪,坚守率真自然。她的诗敢于真实地表现爱、痛、渴望与失望,在表现方法上也独树一帜,不刻意追求形式与技巧,不拘泥传统的韵律,不用或少用逗号,喜 欢运用跨行的句式,这使得诗句既流畅而又富有节奏,显示出一种向前的冲力。加之她常常借用古代神话、《圣经》和童话题材中的元素,诗句看似平浅,但意味深 长。
萨拉的诗歌在德语诗坛上颇显另类,并不以富于哲理见长,而是将生活本身的复杂和幽暗状态通过多义和朦胧的诗句展现出来。如诗歌《七层皮》就通过 灶台、葱头、菜刀、主妇和丈夫以及眼泪等意象,表现女性的敏感和易受伤害,以及对男性呵护和爱抚的渴望。短短一首诗令人联想到女性潜在的、男性所不具备的 情感和智慧仍然遭受忽视和压抑的现实。
上世纪70年代发表的诗集《咒语》标志着萨拉的诗艺更加成熟,作为知名诗人进入民主德国作协理事会。该诗集体现了诗人保持完整个性的坚持和独立 精神。在诗歌《鹅卵石路》中,雪掩盖着硌脚的路,“看不见它,雪将它覆盖。洁净的白雪/在阳光下闪耀。翘起的石头硌着/脚板。每当同时踩着两块石头,/才 走得平稳。我若来到鹅卵石路,便开始/像马一样小步奔跑。我那飘动的头发/仿佛翅膀。耳朵后挂着铃铛。趁没有跌跤/我已走得很远”。诗中的“马”和“翅 膀”令人联想到希腊神话中长有双翼的神马珀伽索斯,其蹄踏过之处诗泉喷涌,自18世纪起就被称为诗人之坐骑,在这首诗中显然寓意创作活动。然而走在这样表 面光洁平坦、实际崎岖坑洼的路上,摔跤是不可避免的。1976年,民主德国歌手沃尔夫·比尔曼因在联邦德国的演出而被当局撤消国籍,萨拉为其鸣不平,带头 在抗议书上签名,因而受到开除党籍的处分,并被取消了作协理事资格。她的文学创作活动也由此遭受重创。后来她在《无路可走》一诗中表达了当时的处境:“园 子里的路径不复存在,/各种植物相互缠绕纠结,/俨然一块异乎寻常生动的地毯。/低着头的向日葵,/形成一堵难以逾越的墙壁。”
这是诗的前半部,借助园子里的乱象描述了她的困境,而诗的后半部暗示人们只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情爱方面。顺便说一句,萨拉的爱情诗在性爱的表现上,是德语女性诗歌中最大胆、最无拘束的,但是她并非以表现性爱为目的,而是服务于诗歌的主题。
在萨拉的诗歌中,女人在爱情中得到的幸福是罕见和短暂的。男人的自私、迟钝和冷漠让他们心中很难燃烧起对女人的真正的爱,男人的思维远离情感, 坚持的往往是工具理性和实用主义。诗歌《天空像鱼一样脱落鳞片》中的女人就认为:“雪呀雪你从天而降带来寒冷的夜/冰冻的墙,雪花不停地飘呀飘/把他飘到 高原雪域上吧/在他胸中有一颗不会跳动的心……”
关于德国的分裂,诗人曾写过一首题为《自然保护区》的诗,指的是位于东西柏林之间的波茨坦广场,昔日繁华大都市的中心如今高墙横亘:“巢居在高 墙上的燕子/在业已消失的饭店中飞来飞去”。这里变得荒芜一片,然而,“纵然大自然尽其所能,让石子路/和电车轨道杂草丛生,也难/阻挡人们意欲闯入的脚 步”。广场的变迁引起人们对社会政治变革的反思,诗人对人类与自然命运多舛的感叹惆怅中含着反讽。
比尔曼事件后,萨拉无法正常写作,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于是她要求移居西柏林,很快得到批准。萨拉不愿被利用作政治宣传,她说,从东柏林到西柏 林无非是一次搬家。在西德,她坚持张扬自我和独立思考,断然拒绝了显然因她离开民主德国而颁发的托马斯·德勒文学奖;她仍然直言不讳,与君特·格拉斯等作 家联名呼吁德国要与美国的外交政策保持距离。
晚年,萨拉决定远离喧嚣的市井,前往宁静偏僻的德国北部生活,她知道选择那里就是选择寂寞,但“寂寞和/自由月亮的/孩子手牵着手”。
很多民主德国的作家到西德后,失去了压力和挑战,不再描写反映东西方紧张关系的文学主题,创作难有突破。而萨拉的诗歌则一直注重表现对爱的渴 望、对自我的追求和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向往等基本情愫。到德国北部后,摆脱了种种羁绊和束缚,置身大自然中,萨拉如鱼得水,推出一系列诗集:《背后的 风》《风筝升空》《土壤》《猫的生活》《魔王的女儿》等,先后获得一系列奖项,1996年还获德国文学最高奖毕希纳文学奖。
德国统一后,记者想采访萨拉,希望她以亲身经历来证明民主德国崩溃的必然。每逢这种场合,萨拉习惯用黑发把脸遮挡起来,只留出一点缝隙看着对 方,既不贬损她不得不离开的那个国家,也不称赞新的故乡。萨拉曾表示,她不想朝身后扔石头、泼脏水。德国终于结束了分裂局面是件好事,至于统一的方式,直 到2006年接受《时代周刊》采访时,萨拉仍然说两个德国的统一是“被抛到了一起”。
萨拉在诗歌中曾对人表示怀疑,在《乌鸦聒噪》中写到“大地和人如今/全都变得荒芜和粗野,任何/思考皆于事无补,木头疙瘩/正在自由自在地坠落”,但萨拉相信自然和物体中的神性,对世界的前景并没有彻底悲观。
在萨拉看来,“诗歌就是/那奇特的/刚睁开眼睛的/小猫”。诗人只有保持对事物的新奇感,才能捕捉到生活中真正的诗意。晚年的萨拉虽然只能在家 观看缩小成电视屏幕的世界,但她仍可在内心回味一生在纳粹时期、世界大战、两德时期以及统一后的丰富经历,不断以不同的角度和方式将其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