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赖和出生于1894年甲午年,翌年战败乙未割台,他一生几乎贯穿日本殖民统治始终。今年是赖和诞辰120周年,他是新旧过渡时期的知识 者,既接受汉文私塾又有现代医学背景,一生写作传统汉诗不辍;同时又因新文学实践与贡献被尊为“台湾的鲁迅”、“台湾新文学之父”。《斗闹热》是赖和第一 篇较为成熟的白话小说,发表于1926年元旦的《台湾民报》,书写日本殖民统治下台湾民众的日常生活与知识者心迹。在台湾文学史上颇具开创性与典范性。
日常生活与乡土情怀
台湾新文学发轫之初,《斗闹热》即以妈祖迎神赛会勾连当下与过去,借民俗讽喻世事,有着浓重的时代痕迹。“闹热”在闽台口语中指的是热闹喜庆的 民俗活动。围绕着双方儿童的争端、大人的介入,带出众人对从前“斗闹热”的回忆与议论。小说有着朴素的人道主义与底层关怀:当初的盛况颇为劳民伤财,随着 故事的展开读者会明了伤的是底层之财;一旦触及富裕乡绅利益,迎神赛会“斗闹”的两方就达成妥协与和解。小说以对话呈现故事情节,从民俗“斗闹热”及其引 发的争端写起,再现台湾民间文化与民众日常生活。作者看似含蓄地批判由儿童游戏引起的大人之间的“争面子”,实则指向日本殖民统治下台湾民众的压抑。
《斗闹热》中呈现了诸多殖民细则对民众日常生活的压抑。迎神赛会的举办与否在于当权者而非出钱又出力的一般百姓。迎神赛会中的民众竞争,背后也 是权势者控制与展现权力的狂欢舞台。赖和对乡土社会的妈祖民俗并无太多描绘,他只是借迎神赛会谈论权势者对底层的劫掠。小说中看似怀念殖民前的清朝盛况, 实则批判日本当局以诸多法律细则干涉民生。日本殖民统治的严酷使得地方自治权减少,民众自主的空间日渐萎缩。事实上,赖和小说的妈祖书写意不在民俗,而是 通过百姓对迎神赛会的议论带出殖民批判议题,作者的民族意识与乡土情怀蕴藏在老百姓的言谈闲话中。
殖民情境下,“中国”颇为殖民当局忌惮,挖掘台湾在地资源成为保存固有民族传统的另一路径。民俗传说、民间故事、歌谣戏曲、地方掌故等民间文化 在日据时期颇受知识者重视。就“小传统”而言,迷信产生的民俗活动亦是民间文化之一种。上世纪30年代,赖和还写到“迎神”的活动,写迷信或者信仰之动 摇、虚妄,言及经济对迷信的影响,使得迷信“形存实亡”。《就迷信而言》一文认为“而到现在还时见大大地闹着的,就只有迎神一件,这的确费了岛民好多的一 注钱财。虽然,其动机却已经是由‘绕境平安’变而为‘振兴市况’,替代敬神观念而起的,倒是一种商业意识的行动,而神也已经是被利用而变为广招徕的一个大 招牌了”。此文可与《斗闹热》对照阅读,今昔民俗活动的对比论述,对迷信似乎并无批判,而是揭露殖民现代性致使民俗活动充斥着消费主义与商业意识。
相比上层精英受殖民现代性的诱惑与影响,底层文化如同丸山真男所言——作为“执拗的低音”顽强地延续着。信仰与国族政治的变更并非同步,政治认 同可以行政手段加以干预,信仰作为深层次的精神力量则根深蒂固。传统习俗并非目的本身,赖和是日据时期借民俗批评殖民统治的先行者,上世纪40年代“皇民 化”运动与“大东亚战争”的高压下,吕赫若、张文环等作家延续此传统,通过日常生活与民俗书写抵抗殖民同化。
作为“台湾鲁迅”的赖和
赖和作品的一个特色是“鲁迅因子”,就连报纸社论《答复民报设问》《台中一中罢学事件批判》,亦是正话反说,嘲讽中带轻妙的笔致颇见鲁迅之风。 《斗闹热》开始的月亮描写亦有《故乡》的痕迹,而其中的儿童玩闹、民俗描写则有《社戏》的氛围与感觉。结尾闹热散场,“一到夜里,在新月微光下的街市,只 见道路上映着剪伐过的疏疏树影,还听得到的几声行人的咳嗽和狗吠,很使人恋慕着前天的闹热。”这“狗吠”的意境颇有师法《药》中“乌鸦声音”的痕迹。 1932年发表于《南音》杂志的小说《归家》亦有《故乡》的影子,尤其是弥漫其中的惆怅情绪,故乡今夕之别、童年伙伴的境遇以及对迷信的批判等。
同时代作家杨逵、杨守愚等皆认为赖和喜欢鲁迅作品,受鲁迅影响颇深。赖和毕业于台湾总督府医学校,不同于鲁迅的“弃医从文”,赖和的本职是医 生,文学实践是他私领域的自我抒怀与公领域的社会参与的重要方式。现实关怀与庶民情怀令他靠近鲁迅,赖和曾以“孔乙己”为笔名发表作品。谈论中国艺术衰颓 时,赖和认为中国艺术的理想往往是复古,“在过去内里找寻,而不在生机较高的未来中去找寻”,“觉得这意义也被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叹息所漏泄”, 他对“尊古法制”的嘲讽与鲁迅的反传统姿态有几分相似。
文学接受赖于读者原先的知识结构与社会环境。五四思潮、鲁迅接受是二三十年代台湾知识界共享的阅读倾向。上世纪20年代《台湾民报》“文艺栏” 曾大量转载鲁迅、胡适、郭沫若、冰心等大陆作家作品及译作。大陆五四新文学的引介既是为了启蒙民众,又是台湾作家师法之样板。赖和藏书除了鲁迅本人作品 外,还收集有鲁迅翻译的波兰等弱小民族文学。赖和的文学接受及其日本殖民统治下的台湾社会现状,都决定了赖和的文学创作亦是弱小民族文学之一环。
台湾新文学之父的文学实践
赖和被誉为“台湾新文学之父”,在新旧文学论战中的理论支持外,他更以白话文学实践声援新文学,使得新文学稳步发展。坦白说,包括《斗闹热》在 内的赖和新文学作品并不好读,除了日据时期台湾社会文化环境的相对隔阂,方言、俚语的入文造成一定的“陌生化”效应。题目“闹热”即是闽台方言,小说接近 尾声时,老人们议论闹热对富人不算什么,对穷人而言“抵当宾客的使费(花费),在贫家,也就不容易,一块钱,现在不是粜不到半斗米”。充满乡土趣味的言谈 是作者有意为之,据考证,赖和的创作路径是古典汉文转为白话文,并适当加入台湾地区的方言、俗语,与赖和文学实践的动力颇有关系。他的新文学创作并非单纯 书斋式的自我吟唱,而是日据时期台湾反抗日本殖民、争取地方自治的启蒙运动的一环。白话文书写、方言运用更有利于沟通启蒙者与大众的关系,更容易引起大众 的共鸣。这是旧学出身的赖和,转向白话新文学的社会因素与心理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