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走了。我用这篇文章追他。
那年我这篇文章发表的时候,他还健在,并且健康,并且健谈。我这篇文章写于2007年的4月9日,取题叫《作家不舞桃木剑》,一些报刊先后刊载过,随后就收进了我的一本随笔集《桃木剑》(大众文艺出版社百合文库,高松年主编,2008年12月第1版)
显然,我这本随笔集之所以取名《桃木剑》,是收有一篇关于张贤亮的文章之故,即《作家不舞桃木剑》。这篇文章并没有过多地阐发什么,只记录了他那天早餐时分的一些有趣观点,客观描述,只觉好玩,当然好玩里也有深刻。
时隔七年,他的那些话,好像越来越显出了真理的一面。
我今天也不想对他的这些话作什么阐述,我的思索远远比不上他深邃,尽管他的深邃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吃着馒头作为表象。
不管怎么说,他的长篇小说是绕进《资本论》又从那里绕出来的,字里行间都是政治。政治跟了他一辈子,他哪里摆脱得了政治。他生命的后半截似乎想摆脱政治,他主动地努力地去当了“堡主”,以文人下海的形式从政治走向经济。他的这种努力看起来是成功的,就宁夏那个地方来说甚至是辉煌的,他自己也以他的“镇北堡西部影城”为傲。但是,他在堡里堡外经常思索的,也还是政治。他毕竟蹲了22年的劳改营,他的刺青是铭在精神上的。
当然他还关注文学,以及诗歌。他的诗歌造诣也是很深的,他拥有“愿化闲愁成细雨,但随流水到荒村”的上好句子。
那天,他就直视着我,对我说:我要把你的这首诗刻在石头上。
我以为他是随口说说,因为他后来还说了一些听上去更加不靠谱的话。他打着手势说,只有石头是不腐烂的,很多年以后这里一切都没有了,人们从很深的地下挖出一块石头,人们扒去烂泥,就还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叫黄亚洲,有一个人叫张贤亮。
他说完就哈哈笑,我也跟着哈哈笑,笑完了我以为就没事了。
大约五六年前吧,我的一位在省监狱管理局工作的诗友,忽然打电话来说,黄老师我看见你的诗了,刻在石头上。他电话里的声音很是激动,激动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我的诗作有什么好,而是一种意外,他走游宁夏到了满眼黄土的镇北堡,又进了“西部影城”,突然不经意之间,撞见了一位老朋友的诗,那份惊喜是很自然的。
我于是也有了一份小小的惊喜,知道张贤亮把那句玩笑话玩真了。
那首小诗,写的就是张贤亮。那是2005年,一批文人在他的那个堡里开会,他专门邀请我们去的。那时,我在里里外外观看了这位“堡主”的“荒凉空间”,有所感觉,所以即兴写了这首小诗。我现在也把这首诗抄录在这里,大家可以看看,诗题是《张贤亮的西部影城》:
伸出笔一样的尖利的手指,一个叫张贤亮的人,在黄土地上,撮起了几个疙瘩。
他原来是在小说的动情处扣动人心的,现在开始直接抓捏土地的皮肤:城门洞、土楼、扎着红绸的茶字招牌。
风吹动灯笼的时候,屋里的老汉就会唱响皮影戏,像沙漠的突然舞蹈,呼天抢地。
张贤亮就站在附近静静地听,同他一起听的还有他的几十条狗。他同时也谛听着,城墙外又有几辆大巴开到;有多少脚步,纷杂地
踩过他最后一部力作的封底。
他一直说他是“出售荒凉”,其实他的寨堡,所有缆线都已精心地埋设在地下。土墙内侧的凹陷处,上百面荧屏,童话般闪烁。
精心雕琢“荒凉”二字,如同早些年的斟字酌句。其实,张贤亮一辈子都在提炼生活。
中国大西北,从灵魂到皮肤,都能感觉到,他的深刻的手指。
对几十条狗的这个细节,容我再解释一下。张贤亮每天黄昏在他的堡子里散步的时候,都有二十几条大狗前前后后地簇拥着他,那个阵仗是很吓人的,幸亏那时节堡子里“老银川一条街”铺子都已关了门,载来游客的大巴也都跑光了;也幸亏我不怎么怕狗,所以还敢挨近他攀谈几句。他告诉我说,原来狗还要多,有几条死了,有的送人了。他说狗是最忠心耿耿的,那么大的园子,就需要有一群狗看着。
但是在安全问题上,也还是存在着百密一疏。我参观他那个套在中式四合院内的西式别墅的卧室之时,张贤亮就指着门对我说:警卫那样严,照样还是有个人半夜里进来。
这话吓我一跳。原来,真是曾经有一个对生活绝望的年轻人夜闯堡主卧房,那种图谋不轨是明显的。奇怪的是,半夜惊起的张贤亮竟然能在半个小时左右就以理服人,彻底瓦解了潜入者的意志。更令人惊奇的是,张贤亮通过思考,当场作出了一个使人大跌眼镜的决定,决意将此人编入自己的保安队伍,次日就上班。
他解释说,人哪有天生想做坏事的,要给人以生活的出路。
我读过不少忠心耿耿的豢养动物突然动物性发作,咬伤甚至咬死善良主人的故事。这些中外故事一个个鲜血四溅。我提醒这位贤亮兄千万不要太理想主义,你哪能把自己的安全交给一个曾经夜闯卧室的年轻汉子呢?然这位堡主神定气闲地告诉我,那人自当了保安后,一直表现不错。张贤亮有一年甚至还把这位年轻人的老父亲从乡下接来影城,与值班不能回家的儿子一起过大年。
我讲的这个故事,是从张贤亮带着一大群狗散步的场面所引发的,惊险开场,喜剧结尾。这故事叫我想到,在劳改营受了二十二年折磨的张贤亮,其实是看透了人性乃至狗性的,他比我们更知好歹。
当然他也知道诗歌被石头驮上的好歹。所以他要对我说,我要把你的这首诗刻在石头上。
我至今没有看见过这块石头,不知道石头是大是小,是圆是方,但我知道,张贤亮是把我俩的一段短暂而相知的默契,果断地交给了长远的历史。他相信石头能完成这个任务。
现在,他走了。我用这篇文章追他。
追不上也不要紧,石头在。
我在想,什么时候也再去一趟宁夏,亲眼去看看那块石头。毕竟,那块石头上并列着我与他的名字。想世间,还有什么情谊,比这更有趣味,也更叫人想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