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心灵的最高艺术,特别对于抒情短诗来说,与心灵有最直接的无间。
佛有心经,而对于禅宗来说至高无上的则是心,心即宇宙。
因此“诗心”和“禅心”的相会是迟早的事情,历史上也一再出现诗僧,诸如王梵志、寒山、拾得。
诗与道结合产生李白,诗与佛接合产生王维。诗与理学相遇则产生宋明钩章棘句的理学诗,枯燥无味。苏东坡与道潜和尚相游,历来是诗坛佳话。道潜的诗在宋朝无疑是独树一帜的,据说他的诗连皇宫的曹夫人看了都要给他的诗来个配画。
早些时候看到寒山寺慧伯等法师的诗,留下很深的印象。现在读到吉祥山上向未法师的诗,同样受益匪浅。
诗歌对于诗人来说是一座炼狱,诗人写诗的过程就是修炼功成的时刻。寺的本义该与庙有关,与祭祀有关,比如后世的太常寺。远古祭司与诗人不分,也就是说寺与诗不分。
吉祥山上有一座寺庙,这是向未法师的的吉祥山的山寺:
这6千亩森林是大地的家具/是大地留给我的家具/朝着炊烟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就到了我的故乡/朝着香火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就到了我的寮房/南山颂菊的歌喉反复咏哦之后/对面吉祥山的樱花就开在你春天的门户/一树一树的情缘空无一言/树下伊人路过的气息尚温/每日凌晨我伸手刚触摸到众生的伤痕/晨钟就响了(《我的吉祥山》)
谁能摸到众生的伤痕如晨钟之响?谁就应该是诗人了。
但同样这钟声也将消失,诗人告诉我们钟声不过是插曲,万物寂静,终归于虚空、了无。来看看他的《一首诗是怎样磨成的》末段:
末了,当你用新诗的意象清算我空山的足音/我还没来得及回光返照/青天的尖叫急转直下吞没春风的呼喊/我已赤裸裸地成为一首诗的标题/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前不见村,后不见店/四大皆空
这首短诗启示我们,汉语的诗歌是从传统一脉相传至今的,诗脉不容人为割裂,所谓新旧只不过是一种执著的形式迷障。与其说新诗对唐诗等旧体诗的清算与革命,不如说是一种更放松更自由的继承。
从胡适发表于《新青年》1917年2卷的咏物诗《蝴蝶》开始,2017年,新诗即将迎来她的百年华诞,中国诗歌在这百年来,取得了巨大的进步,特别是自“朦胧诗”以降,无论写作手法,还是题材、角度、深度、广度……都有了独到的发现与挖掘。新诗百年史也是一部心灵史,是我们这个社会与生活的心电图,放在百年新诗大背景下,我们观察任何一首诗,都有现实的标本意义。
自从胡适的《蝴蝶》打开了新诗这个百宝箱,各种分行的诗歌闪亮登场,别的不说,譬如爱情诗吧,让人为之一亮的句子,比比皆是,从舒婷的《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到大卫《荡漾》一诗中“亲,我爱你腹部的十万亩玫瑰,也爱你舌尖上小剂量的毒”,你可以看到百年新诗,爱情的转折与嬗变已有了灵与肉的相连相伴。诗歌是带有体温的,爱情诗,尤甚。
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以头条位置发表周作人的《小河》,这首诗是一种高度散文化的手法,在形式上得以成功挣脱“旧诗”的森严壁垒,而胡适更是将《小河》定位为“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同样的,中国新诗,已经从周作人的小河,拓展为一条澎湃的大河。这条大河走了许多曲折的路,譬如:这条河经历并命名了“朦胧诗”的激流,有怀疑,也有信仰,从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回答》),到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白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百年新诗,因为加入了怀疑的力量,而更是让人觉得它的雄浑与清澈是相辅相成的。与其说这是理性的回归,不如说这是灵魂的复苏。
米沃什在其《反对不能理解的诗歌》文章中说:“……诗歌可以做许多事情,欢乐,悲哀,焦虑,娱乐,教育—— 它可以表达情绪的每一种可能的阴影,描述每一种可想象的事件,但是所有诗歌必须做的只有一件事;它必须尽其所能为存在和发生而赞美” 。百年新诗,与这个时代从来没有脱节,它确实如米沃什所言:“尽其所能为存在和发生而赞美” 。
对生活热烈的追问与怀疑,当然也是这种“赞美”的一部分,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是让诗歌与现实产生了巨大的光合作用。
说到诗歌与现实,我想多说几句,因为手头这本《回头者是谁》,是佛门弟子向未的作品,雷抒雁先生和韩作荣先生生前都曾给向未的前诗集作过序,他们大体上也把向未的诗归入禅诗之列。
百年新诗的发展,禅诗是不可忽略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中国诗歌的重要生态组成部分,我读完向未几乎准备同时出版的两部诗稿《回头者是谁》和《阳光引》(像我前面所引的诗就来自于向未的另一本诗集《阳光引》)——感觉到向未的诗是禅诗但又不是禅诗——为什么这么说呢?禅诗讲究玄妙,但向未的诗却又更多的是朴素,他的诗不玄,甚至是那种现实主义的写法,这恰恰是对禅诗的拓宽与补充,他的句子,结实而又充满想象力,有着扑面而来的亲切,对,扑面而来的亲切,这是百年新诗一直没丢的传统。
说向未的诗是禅诗,是因为我看到了他诗中处处散发的那种虔诚与干净,甚至是深刻的安然与浓厚的恬淡。向未的诗,流自内心,你看不到他有矫饰之处,仿佛一颗露珠,在莲叶上,独自透彻,独自晶莹,独自唤醒天空!
读向未的诗,让我看到百年新诗,在更广大的领域,取得了骄人的成绩。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更大的压力与动力。
阅读向未的整本诗集,我们可以通过作者在出世与入世、虚无与牵挂之间的悖论、冲突与和解,确认一个诗人的抒情形象。
“故乡的每一朵野花/都盛开着我的凄惶”——(《我是故乡最后的痛和伤》)
“故乡是叫人疼的/这时候我深藏一身忧与伤”——(《翻过西山垭口就翻过了故乡的伤口》)
“吃不到妈妈做的饭就再难觅一处人间烟火”——(《找到妈妈的炊烟就找到故乡》)
“妈妈,没有你的早上/晨钟阻隔着一粒种子的未来”——(《母亲节寄母书》)
诗人对故乡的思念,携带着对母亲和乡亲的深深思念,他眺望“百年以后”,“我的长辈,像种子一样/一一被种在山上”,但诗人不断重新“认识”中的故乡,也是深深戕害过自己的故乡:
“认识故乡是在批斗我的一次万人大会上
当我被公报私仇的人往死里捆绑吊打”……
诗人内心对故乡在那个疯狂年代里对自己的戕害,记忆犹新。但是,接下来,让人惊讶的是这样的句子:
风从我走过的路上回来,告诉我
故乡的心原来一直为我辽阔地空着
我带着辽阔的伤住进这辽阔的空
……
诗人以一颗几近出世的心灵,与故乡、命运取得了一次和解。
从第一辑《独在故乡为异客》,到接着的《桃花问鱼》、《今生的暗伤是来世的胎记》、《达摩剑》,到最后一辑《没有人能放下影子》,我们可以从每一辑的标题,感悟到作者依然难以放下这个“尘世”,这个感性而纷纭的世界。在佛门寺院、经幡黄卷之间感悟身世和出离,作者的心依然是一颗抒情诗人敏感的心。
“你把心尖移到花开/我把花开移到心尖/古时高僧大德/佛来斩佛,魔来斩魔/今日我与你再来人间/佛来哪敢斩?魔来早被吓死”(《悟》)这种谦卑的感悟,呈现了一种真实的精神状态,至少比某些凌空蹈虚的“悟道”式修辞高明许多。
“比悲伤还悲伤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了之后再也找不到自己”(《比悲伤还悲伤的不是死亡》)——这个找不到的“自己”,是一个怎样的自己?作者没有夸口说,我已经无我、忘我,他念兹在兹的这个“自己”,这个独在故乡反为异客的“自己”,这个眷念故去的身世凄凉的家母的“自己”,这个饱受流亡之苦的“自己”,无论在佛门的青灯黄卷之下,还是在红尘的晨钟暮鼓之中,看来如难以撕裂的肌肤一样难以摆脱了。因此,尽管诗集中布满了“空”“心若无心”诸般悟道之词,但是,“水陷在水的浅滩/不能自拔”(《作别》),这是人世的、此世的、此在的“浅滩”,作者没有说水消融于水中,而是说水“陷”在水的浅滩。哦!一种欲出离而不能的悖论?一种欲超脱而不能,反而总被牵挂的驳诘?
总之,读向未的诗歌,给人最鲜明的感受,是于人世沧桑中感悟伤痛和记忆的一位抒情诗人的形象,和一位从苦吟中渐渐走向真如之境的诗僧形象:
你在一朵花开之蕊消失
花的根一直还在地下寻找
天之心在哪儿
你之心在哪儿
地之心在哪儿
是则烦恼即菩提
火焰燃烧一生
寂灭之前口吐的真言
有道何须黄金贵
——《寄清寂山人》
“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这是金代著名诗人元好问的句子。读罢向未的诗集,我有理由相信,这个以一颗干净的心写出干净的文字的诗人,或许将以更为丰蕴的歌吟,为百年新诗,添砖加瓦,对此,我充满期待。
是为序。
(作者系著名诗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诗刊》原执行主编)
《回头者是谁》 向未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9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