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中旬,在河南许昌开完了《人民文学》举办的“首届青年作家论坛”,我和韩作荣老师、毕飞宇挤在一辆车里,赶往郑州。三天的会,开得如火如荼,似乎意犹未尽,话题还在高速公路上进行。到了火车站,分别在即,免不了说一些惺惺相惜的话。这时,韩老师忽然变了卦,冲我说:
“我跟你上兰州,不回北京了。”
我问,“干吗去?”
“兰州的一家出版社邀约编一套《人民文学》丛书,我得亲自去谈谈。”
列车西行,过了潼关,很快驶入了暮色。我待在硬卧车厢里,周遭都是酒中豪杰,正在猜拳行令,华山论剑,自然读不进去书。刚熄了灯,韩老师摸了过来,喊我去他的包厢,说另外的床铺没人,他有点儿孤单,让我去陪陪他。我们关起门来抽烟,把彼此弄得腾云驾雾,好像云端上的神仙。谁都知道,在文学界吞云吐雾的诸般神仙中,韩老师绝对算得上“一代宗师”,一杆老烟枪。此后,我和他对坐,茶几上扔着一条许昌出产的纸烟,一边聊天,一边比赛着抽,越抽越面目狰狞,越抽越视线模糊。我开始晕眩,频频求饶,韩老师却老当益壮,一再递过来烟支,喇嘛念经似的说,来,最后一根,最后一根吧!
这一夜,我就借宿在他的车厢里。半夜醒来时,发现对面铺下的阅读灯亮着,韩老师捧着一摞稿子,一边审看,一边勾勾画画的。我没吱声,怕打扰他,却听见他时而唏嘘,时而赞叹一下,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纸张窸窣的声音一路向西,犁开了窗外的夜色,我明白,那是文学的道白,衣锦夜行,深怀尊严——那时的我,已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不少的诗歌和小说,在我拙劣的想象中,作为主编的韩老师,不至于如此夤夜劳顿、事必躬亲吧,因为当时在他的麾下,悍将如云,高手林立。在许昌开会期间,我恰巧和李敬泽住一个房间。每晚忙碌过后,洗漱完毕,他不让我开电视,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吞云吐雾地在审稿。天光大亮,等我醒来时,又看见他面貌一新地坐在电脑前,烟缸里堆满了夜晚的痕迹。他的口头禅总是“下一期,下一期呀”,好像这三个字是一道紧箍咒,在催逼着他们不敢马虎,不容懈怠。作为一个媒体人,我清楚这句话的分量。今年的某个笔会上,我半夜三更去串门,施战军从电脑前站起了身,说正在审读下一期的稿件。我简单聊了几句,赶紧告别了。我猜想,“下一期”一定是这三位掌门人心中最高的律令。
当时一定是怜惜我这个后生,韩老师哈欠声起,烟瘾大作,手攥住了打火机和烟盒,又慢慢放下了。我笑说,你抽吧,我陪你抽。登时,韩老师如遭大赦,心花怒放。后半夜里,我们把那一列电力机车直接开回到了蒸汽机时代,把两个人弄成了冒烟的司炉工。韩老师谈兴甚浓,给我讲了这本杂志的前世今生和许多文坛掌故,讲了杂志曾经的困境,以及他对文学的信念与执守。他语气平静,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感。我说:“您应该回京休息,兰州的事儿我代您去跑腿。”他沉吟道,“一大家子人呢,我必须来一趟。”我说,“冲您一席话,以后给《人民文学》写稿,得拿出点绝活儿来。”
“那当然!”他有点儿骄傲。
到了兰州,我安顿韩老师住在了单位新闻大厦的宾馆。那一阵儿,我忙于办报,他在房间里安心审稿。中午时,带他去吃一碗简单的牛肉拉面,晚上为了让他轻松,才喝一点小酒,其余的时间真是不敢上楼去叨扰。后来,我陪着出版社的领导登门拜访韩老师时,但见桌子上摆着一大摞修订完毕的书稿,整整齐齐的。旁边的烟缸里,则是时间焚毁的灰烬。
他们当即签了合同,拊掌而笑。
离开兰州的那个下午,我和诗人娜夜陪韩老师在黄河边喝茶。秋水高涨,天空明净,雁群南飞。他面带疲倦,啜了一口本地的三泡台,揶揄地说,这么好的茶,干吗前几天不给我喝呀?——去年冬天,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我特意将一碗三泡台祭在了地上。
在我的心目中,他和《人民文学》是浑然一体的。
是的,茶好,只有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