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初识马茂洋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的诗人。我读了他的一些诗,才知道他是农民之子,在生活的海洋里已经试过各种泳式了。他当过河工,也下过煤井,他教过书,当过秘书,也任过编辑。这些丰富的人生经历,在他的诗集里都留下了痕迹。他的诗艺,并不属于静穆圆熟的一类,而是带着探索、尝试的痕迹:有生气、有锐气、有才情,也有点生硬和艰涩,读起来不那么清畅。也许这生硬和艰涩,并不完全是因了语言的修养造成的,而是与他在诗中极力要显现对自然、社会、人生的哲学沉思有关。在他那些颇具日常生活情理、情貌、情趣的诗的意象里,似乎有一种超乎表象的思想探求者的痛苦在弥漫,在散射。这位略带忧郁的青年诗人,同样是一位思想探求者和社会感应者。就说他那首被传诵的《一只羊披上了狼皮》吧,在异乎传统和常情的大胆的奇想中,一只失却左肾的羸弱无争的小羊,斗胆披上了狼皮,“壮着胆子前行”。在披上狼皮的那种最初的惊恐感觉里,原本认定于命的羊,终于嚎出一声反叛的战叫:“我也是一只狼啦!”这是多么沉痛的战叫啊。
我突然感觉到了马茂洋的存在,感觉到了马茂洋“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大地上”的行踪。像庄子说的那种涸辙之中,曾经“相濡以沫”而终于“相忘于江湖”的鱼儿们,真是对于人生路上众生步履的永恒妙喻。流年似水,市声如潮,在这鱼龙演化的时世,我和马茂洋(还有许多远远近近的朋友们)终于也渐渐快要“相忘于江湖”了。
马茂洋是一位满脸带有“高原红”的诗人,饱经风霜,满脸沧桑,“一张脸正好是他的一张履历表”。他尤其对太阳、阳光酷爱无比,“谁也不准遮挡住他眼前的太阳”。在他的《其实是一种遗憾》和《爱没有路》两部诗集中足见其端倪。他对“黑暗”仇视有加,“每一种阴谋都在黑暗里策划”(《都是文明》)。《一只羊披上了狼皮》的开首就以“夜幕”拉开了帷幕,这“夜幕”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谋和杀机呢?这是一首世纪末之反讽的寓言诗。于是他的诗即将上演一个十分沉重的寓言故事。狼披羊皮天经地义,“羊披狼皮”简直像“人咬狗一样”不可思议,真是精典的“反讽”。而且是狼们互相蚕食后剩下的狼皮,被失却左肾的羊幸运地捡到,“斗胆披在肩上”。对于一只羊来说,这的确需要一种足够的勇气。整个世界都在变异,那么人类将向何处变异呢?粮食在转基因,食用油在转基因,那么人类的基因又将向何处转移呢?在诗人看来,世界将向何处去,人类将向何处去,将成为新的哥德巴赫之谜。
“地上的青草们/友好地抚摸着羊的前脚/羊不忍心去吃那草们”。突然,诗人发现羸弱瘦小的羊依然具有博大的爱心,不再“忍心”吃那草们,这只失却左肾的小羊想了许许多多,甚至想到新疆的烧烤以及自己的原本归宿。然而现在,它仰望令人发指的夜空,面对眼睛猩红的狼群,面对手无寸铁的自己,斗胆发出撕肝裂肺的战叫。在这战叫声里,我嗅到了生存的苦痛,智慧的焦虑,良善的遭遇;我依稀听到了,那正义还在,信仰还在,良善还在……难道这仅仅囿于诗和诗本身吗?回答显然是否定的。然而,又有谁站出来匡扶正义呢?也只有诗意地栖居的诗人,也只有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孤愤”之心的诗人,不顾忌自己的身单力薄才斗胆发出这样的战叫。
尽管,这样的战叫,在世俗生活潮流中溅不起多少浪花。而执拗与敏锐的诗人,依然发出这悲怆的战叫。我不愿诗人裹在这无边无际的寂寞与悲彻之中,但又无力为他确实地化解这寂寞与悲彻,终于只能远远地、默默地注视他的行踪,默默为他祈祷。
(《一只羊披上了狼皮》,马茂洋著,线装书局2013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