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小燕的世界里(《不会在意》),生活似乎由琐细的“误解”构成,她妥协着,同时也固执地坚持着;而在任小荣的世界里(《你有时间吗》),和 丈夫要一个孩子成为核心的命题,她在和岁月、公司、客户“争夺”丈夫的时间,处心积虑,甚至不惜演化成战争——赵剑云似乎醉心于此,她习惯书写杯水的微 澜,小事之光,生活生命中那些纤细的、毫发的温度,以及由这温度而影响到的内心:赵剑云构建的是一个有着毛茸茸质感的情感世界,她体察、审视着那些和青春 相关的冲动、爱情和孤独——譬如这篇《不会在意》。与沈小燕的失恋相互参照,闺蜜林芊芊的失恋当然更需要安慰,她“遇人不淑”,最终将自己导向一场简单的 骗局……从我的角度,包括沈小燕的角度,这依然属于杯水微澜,失恋如同青春期几乎必生的痘痘,从中有所记取就是了,相信过不了多久林芊芊就会从那种“欲死 欲活”的痛苦里面走出来,生活继续,误解继续……
杯水微澜,小事之光,鲁新奇的遭遇同样如此,整个故事的起与止,就是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当然,说是陌生女人似乎并不确切,两个人应当见过 并且女人的手机上存有鲁新奇的电话号码,或许她是他的学生,或者有过什么瞬间的交集,只是,许多年过去,茫茫人海,他和她都遗忘了对方。此刻,鲁新奇孤身 一人,妻子出国;此刻,那端的女人已经喝醉,正在暗自伤神,这个有着“婚前恐惧症”的女人找到这个电话就是为了向“陌生人倾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波 澜会起吗?这个喝醉的女人会不会用某种方式“介入”到鲁新奇的生活?很快,赵剑云就掐断了我的这一期待,让我“心理扑空”——它只到倾诉为止,只到化解为 止,只到陌生为止,双方既没有进一步了解的向往也没有暧昧,它留下的,却是更为隽永阔大的回味。《一次别离》,在爱情之外的另一份爱情,罗小西的选择也是 普通人普遍的选择,她和承诺进入婚姻,而让另一份爱结束于未完成状态;《在宝岛的七天七夜》,方悦的成长之蜕也是在微澜中进行的,另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于她 是种照亮,就像黑暗里的一束光,让她走出痛苦;《你有时间吗》,任小荣营造氛围的努力细小也卑微,她试图在女性最为合适的孕育年龄里要一个孩子,然而这份 卑微的试图一再受挫,让如饮食般自然的事竟然有了某种的奢侈。丈夫的“不得不”是否包含着对她和她的诉求的忽略?貌似的尽职尽责中是否小有错位,恰恰在对 家庭对妻子的态度上显现不尽责?在小说中,诸多的短篇小说中,赵剑云轻易舍弃了一般故事的更大波折、更多起伏、更多故事层面的风生水起,而是悄然制止,让 故事在一个点到的地方停下来,让人物的行动停下来,但此时,他和她们的内心是敞开着的……她要给予的,要我们看和看见的,是青春男女在日常中的沉默处,那 是一块多么值得审视和珍视的幽暗区域。在我看来,小说,更应当把光照在这个方向上。
博尔赫斯曾在《创造者》中指出,一个创造者,用毕生精力绘制的世界地图应当是“他的那张脸”,是他(或她)眼中最为真实真切的世界,而这个世 界,恰是他(或她)面目在镜中的反光,这重反光,应当是从他(或她)内心折射出的,在他们的艺术创造中应有缪思独特的面部表情。无疑,在赵剑云所创造的艺 术天地里,有着她自己的独特,有着她自己对生活、时代、情感的个人认知。我愿意为她的这种个人标识寻找恰当的“关键词”:一是纯净,在她的短篇小说里,所 有的人与事都没有狰狞感,所有的情与欲都没有狰狞感,甚至,她的小说里都没有那种本质上的坏人,就是《不会在意》中那个未真正出场的欺骗者,本质上也不是 让人齿冷的坏,《你有时间吗》其中的丈夫和客户也绝非坏人;她的叙述语调是一种纯净的暖色,有些几米“小女人的细软”的相似,那种娓娓舒缓、舒服,颇让人 入迷。二是绵细,赵剑云的小说的可贵长处在于与世事世情无限的贴,与人物内心无限的贴,她关注于世情的纤细枝蔓,人心人性的纤细枝蔓,有着那种工笔的细 致,因此,她的文字延展着丰富的毛细血管。《你有时间吗》的开始,对秋日光线、客栈、溪水和身侧的人的描述自是绵细的,它有光,有味,有情感,等我们读到 最后再返回看这段近于工笔的描述会生出更为强烈的吁叹。《不会在意》中沈小燕在“办公室政治”中的麻木和厌倦就是依靠叙事的绵细渗出来的,似乎可以将我们 也拉入到其中,和她一起感受;《一次别离》,绵细的叙述也让我们进入到罗小西的挣扎和两难中,我们不得不和罗小西一起,在两份爱两种爱之间小心而艰难地选 择……第三个词,是温度,没错儿,温度,在一篇随笔中赵剑云也曾如此坦言:“我希望,我可以将人世的悲戚哀愁、人心的单纯真挚、光阴的变迁流转写下来,在 读者的心里激起一丝的共鸣……我希望我的文字带给读者以力量和美好,我喜欢有温度的写作,就像我喜欢‘温暖人心’这句话一样。”赵剑云的写作“表里如 一”,她写下的,确是有温度的文字。四是童话,或者说童话性。总在年轻、长着娃娃脸的赵剑云是我鲁院同学,她少女时代写青春文学,后转入中短篇小说创作和 儿童文学创作,生活里的她就像童话里走出的古灵精怪的公主,她的天性也影响着她的文字。她的那种童话性因而也浸润至她的小说中,她在这个虚构王国里建筑着 人心的单纯真挚、幻觉意味的美感等等。佐证我这一判断的显著例证就是在她小说里诸多女性都有对诗歌的喜爱,对洁净爱情的喜爱。我赞赏这种童话或童话性,这 是赵剑云与当下写作拉开距离的标识之一,而那种不断证实“生活不堪仿佛也只能不堪”的流行写作一向让我轻视。赵剑云写下的是生活但是那种经历了洗洁和改造 后的生活,她并未在意生活原初的真实而是体察心灵的可能。她喜欢探究那些语言的背后,那些幽藏在人们内心的秘密。她曾经在一篇创作谈里写到“我一直觉得, 人心深如大海,那些平静无澜的海面,它的深处可能暗流涌动。那些最纯净的目光,内心也会有杂念滋生。那些默默付出的举动背后,一定也期待着某种回报。没有 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写作是不能和外人沟通的,你要把自己潜进深海中,去打捞最深处的思想。如何走近他们,触摸他们的内心,这是个很大的考验。”
“文学是对生活的一种虚假的再现,却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生活,在这座我们出生、穿越、死亡的迷宫之中引领我们。当我们在真实的生活中遭受不幸和挫折时,文学是我们的抚慰。”(略萨《阅读颂,虚构颂》)
《相依之诗》,唐晓悦在经历夫妻间的“七年之痒”后,她认为,“爱情的敌人不是第三者,而是时间”,正是时间让她和他之间变得粗粝、麻木、无 奈;适时地,同学聚会,见义勇为的初恋男友锲入到她的生活,将会为她撬开的是什么?《可以,爱》,“我”在“惩罚狐狸精”的关键时分晕倒,在迪厅里晕倒, 在屡次的晕倒背后除了身体原因还有无心理原因,“我”对第三者的痛恨又缘何如此之深?《你有时间吗》,丈夫的时间都去哪儿啦?在这个对时间的争夺战里,变 却故人心的似乎不只是表面的一点儿,它是否还包含着对家庭温情的漠然和漠视,包含着男人们普遍自私心理的肆意?赵剑云的小说往往集中于一点,将它做成截 面,在故事结束的地方思考的回味却依然意犹未尽。回到《不会在意》,沈小燕将失恋者林芊芊送回,那个一个月都不曾打电话给她的“前男友”突然出现,她听了 男友的倾诉后,这一次,她再没有那样坚固地拒绝,误解和任性貌似都云烟散去。那,在她那里,一向在意的是什么,不会在意的又是什么?
赵剑云,给小说和我们的思考,都留出了相当巨大的空间。
(《不会在意》,赵剑云著,中国书籍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