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说要去圣地亚哥,
乘一辆黑篷四轮马车。
不知怎地,加西亚·洛尔伽这两句诗从青年时代起就不时在我脑际回荡。诗人后来终于去了古巴,表达对加勒比海黑奴的深切同情,可回到祖国西班牙竟 惨遭佛朗哥之辈杀害。史载,他死在格拉纳达近郊,我到逝者所称的“吉卜赛城”格拉纳达时曾多方打听,无人知晓他的坟茔确切所在,只有叹息:“踏遍格市三十 里,不知何处葬卿卿。”洛尔伽生时曾有诗云:“雏鹰啊,何处是我的葬身之地?”传说,他没有下黄泉,而在死时被两只雪鹰带上天空,变成了一颗星辰。
我的“太阳兄弟”埃玛努尔·罗布莱斯系西班牙血统,是最早发表关于洛尔伽专著的法国作家。他于1949年在阿尔及利亚出版《加西亚·洛尔伽》一 书,强调《吉卜赛谣曲》的作者“信仰正义与善良,兄弟般待人,赤胆忠心”。不幸,逝者的亲密“同志”萨尔瓦多·达利竟然为杀害他挚友的独裁者佛朗哥高唱赞 歌,公开发表声明支持希特勒,投入了一伙法西斯的怀抱。苍茫宇宙向来都是物以类聚,但人并非恒以群分。达利以其荒诞的“玄想绘画”,在超现实主义和立体派 中弄潮,跻身“精神贵族”,跃进世界艺坛名流之列,而洛尔伽则坚持现实主义,强调“一定要反映现实”。他酷爱民间艺术传统,始终为故乡安达卢西亚一方水土 的历史和民俗咏唱夜歌。
读他的15首《吉卜赛谣曲》,就能深感这位西班牙当代最杰出的诗人于1927年圣诞节在塞维利亚用民风歌谣拨动在场听众心弦的情景。他因而被誉为“安达卢西亚的夜莺”。在献给女性挚友玛丽亚·露薏丝的诗中,他还把自己比喻为一只秋蝉:
噢!临终之时,
你感到苍穹的沉甸,
可你却还是唱着歌儿离去了,
幻变成为乐音和上天的光焰。
洛尔伽的蝉鸣回响在吉卜赛色彩浓郁的《歌集》《诗篇》和三部曲《血姻缘》(1933年)、《叶尔玛》(1934年)、《贝尔纳达之家》 (1936年)里,飘逸在伊比利亚半岛的古城格拉纳达、塞维利亚和科尔多瓦,重现出西班牙继承的希腊“阿卡迪亚”风景和寄希望于来世的悲情。他跟《西班牙 花园之夜》的作者法亚一起组织吉卜赛抒情民歌比赛的音乐活动“节日”,创立“巴拉卡”大学生剧社,在偏僻小城市巡演卡尔德龙的名剧《人生如梦》,维加、塞 万提斯的古典剧作。他自己写的爱国题材剧本《玛丽亚娜·皮内达》描述一位西班牙女子为挽救反抗压迫的起义者牺牲自己,表达出对人民大众苦难的深切同情。
洛尔伽1929年远渡重洋,应邀到纽约发表演讲,写了一本包括《惠特曼颂》在内的《诗人在纽约》诗集,揭露美国社会的异化、非正义和种族歧视黑 暗面。1933年至1934年,他在南美漫游,会见博尔赫斯,然后返回西班牙。1936年2月,左翼“人民阵线”在普选中获胜,3月宣布右翼长枪党为非 法。7月中旬,右翼势力暴动,西班牙内战全面爆发。在紧张形势下,路易·布努埃尔等友人劝洛尔伽待在共和派掌权的马德里,但他习惯每年夏天回故乡,于7月 14日晚乘火车归返格拉纳达。没几天,暴动的右翼阵营占领格拉纳达。有人劝洛尔伽躲进山里,但他腿有残疾不能成行。为了避开长枪党的搜捕,他躲到友人罗萨 勒家中,得到长枪党人的真诚保护。8月16日黎明,洛尔伽的内兄、原格拉纳达市长等29位共和派遭处决,他本人也在午后被抓获,于两天后遇害。
据说,行刑前照一般西班牙的习俗,刽子手给他喝了一杯浓咖啡。洛尔伽自己对死亡漠然视之,或者说视死如归,正像他生前曾对人说过:“这是无可奈 何的事。我就像是躲于草丛里的萤火虫,等待被踩死在行者沉重的铁蹄下”。洛尔伽的死讯迟迟于三周之后才传到共和派控制区。国际笔会主席维勒斯向格拉纳达军 事当局询问洛尔伽的下落,得到的答复是对诗人命运不得而知。
随着岁月流逝,洛尔伽受难的历程渐渐显露。人们遂得知,诗人在遇害前正潜心研究中世纪修道士贡萨罗·德·贝赫奇奥,构思一部可与诗人弥尔顿杰作 《失落园》比拟的史诗《亚当》。不幸,一小撮长枪党法西斯分子,确切说是臭名昭著的“黑骑兵队”突然来袭,给他戴上手铐,与其他人一同拉到维兹纳尔的阿勒 法卡尔山脚下枪毙。洛尔伽是在摩尔人所称的“泪泉”边背后中弹倒下的。刽子手们将他的遗体扔进填满被处决者的乱尸坑中,撒上石灰掩埋。公元14世纪时,一 位柏柏尔诗人以乱尸坑旁边的泪泉为题写下一首诗,权作洛尔伽的墓志铭:
难道是泪泉的灾难
让我的血液凝固?
让我的两眼里
泪水喷涌如注。
枪决洛尔伽的命令是由安达卢西亚叛军首领盖博·德·拉诺直接下达的。此人原属共和派,加入暴乱后率兵占领塞维利亚,大肆鼓动彻底铲除“红色走 狗”,矛头直指同苏联有联系的共产党人和一度在巴塞罗那掌权的无政府主义者。佛朗哥分子怀疑洛尔伽家中藏有地下电台,跟“俄国人”秘密联络,指责他是个 “赤色分子”,列入处决黑名单。事实上,洛尔伽虽然是受左派推崇的作家,但却怀有宗教色彩的温情,摈弃好友,共产党人阿尔贝蒂的意识形态,将之与《堂·吉 诃德之路》的作者阿佐兰一同视为不可取。他确有无政府主义倾向,但并没有具体参与共和派与民族主义保守派的武装冲突,无端遭到残害。鉴于洛尔伽的国际声 誉,处死他的人直到1939年3月初死去都心有余悸,拒绝承担枪杀西班牙天才诗人的罪责。面对世界各地抗议杀害洛尔伽的声讨,佛朗哥法西斯分子尽量淡化诗 人之死的政治色彩。他们搬出当年行刑队成员、刽子手胡安-路易·特雷斯卡什特洛,让他吹嘘道:“我朝那个基佬屁股上放了两枪。”另一刽子手、诗人的远亲则 说:“我朝他头上打了两枪”。言下之意,诗人洛尔伽是因为同性恋被昏庸之辈糊里糊涂打死的,从摩洛哥赶回西班牙参加内战,血腥镇压共和派的佛朗哥一伙并没 有参与这场卑鄙的谋杀。另外,他们还让一个为共和派人士做死前祷告的长枪党年轻神父出面,说洛尔伽曾经加入悲伤圣母会,还在格拉纳达的“圣周”里捧过灵柩 台。在面对被处决的困境时,洛尔伽在神父前边望门投止,忍死须臾,惟有追思天主,临终忏悔。
人说洛尔伽是于1936年安达卢西亚仲夏在格拉纳达东边几公里处被枪杀的,迄今70多个春秋过去了,其确切死难地点已难有迹可寻。洛尔伽传记的 作者,爱尔兰血统的作家吉卜森强调洛尔伽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失踪者之一”。几十年中他奔走呼号,竭力要查准洛尔伽的“髑髅地”而无果。1940年,西班牙 当局竟然声称,洛尔伽系在战争中中流弹丧命,详情本无从查考。1975年,独裁者佛朗哥去世,而后的萨帕特罗政府迫于舆论压力和洛尔伽一些亲属要找到诗人 遗骸的强烈要求,勉强将此事提上日程。2009年秋天,安达卢西亚地方政府开始在阿勒法卡尔山与维兹纳尔间一座农庄附近的橄榄树林中圈出一个200米见方 的地段,搭起一个翡翠绿大帐篷,开始挖掘寻找洛尔伽和其他三个受难者的骸骨,几周后毫无所获。或许,挖掘地点选得不准,离确切的乱尸坑有数百米远,亦未可 知。或许,佛朗哥法西斯政权担心世人追究他们以处决洛尔伽为象征的反人类罪行,在长达40年的统治期间偷偷将死者的骸骨移到它处掩蔽起来,让惨案真相永世 不得浮出水面。格拉纳达“基因鉴定实验室”主任约瑟-安托尼奥·罗朗特几年前曾经负责查验哥伦布的骸骨,现今受命找到《血姻缘》作者的遗骸,将之与死者亲 属的DNA对比。但是,发掘者始终找不见任何遗迹,让他心焦如焚,无可奈何。
“恢复历史记忆协会”主席埃米里奥·席尔瓦愤然道:“这个被媒体广泛报道的挖掘工程不应该让人们忘记,13万西班牙人曾被像灭犬一般处决,扔进 了公共墓穴,不让他们的家属认尸,不给他们一个理应有的葬身之地。依据国际公约,他们都属于失踪者,70年过去了,绝不应该让找不到洛尔伽的遗骸来屏蔽这 个可怕的现实。”
西班牙的悲剧在于让他们现代最优秀的诗人惨死。洛尔伽于1859年生于安达卢西亚这片神秘的热土,是浪漫之乡的“吉卜赛王子”。他的祖母伊莎贝 拉阅读安达卢西亚浪漫派诗人佐里拉的《格拉纳达》《熙德的传说》和《萨帕特罗与国王》等描述西班牙历史传统的抒情作品,让长孙加西亚·洛尔伽深得大众民间 艺术的感染,产生了对罗姆人、摩尔人、黑人、犹太人等被压迫、被剥削群体的怜悯,以及诗歌创作上的吉卜赛情结和死亡主题的萦绕。他的处女作是散文集《印象 与风景》。1928年7月的一天早晨,他看到报纸上一则社会新闻报道,叙述发生在安达卢西亚的一出人间悲剧:一位新娘从婚礼现场逃离,跟自己的情人私奔。 两人在路途中遇到新郎的兄弟,一同被后者杀死。洛尔伽从中看到安达卢西亚比世界任何地方都更加是传统悲剧的渊薮,借之以戏剧节奏来表达现代人的焦虑,花了 4年工夫写出剧本《血姻缘》。这出充满安达卢西亚乡土文学气息的诗剧,是吉卜赛风格的悲歌,用作者自己的话说,实为一场“急骤的血雨”,似乎也预示了作者 自己注定杜鹃泣血的厄运。
洛尔伽最终在茫茫的安达卢西亚饮弹而亡,虽然没有坟茔,但能听到“泪泉”旁风吹橄榄树发出的絮语。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1960年到 “泪泉”拜谒,叹道:“对一个诗人来说,不能想象会有更美的归宿地了!”听此言,笔者想到中国戏剧经典《西厢记》里那句道白:“不信啊,去那绿杨影里听杜 宇,一声声道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