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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戈:写战争当细微可感

//m.zimplifyit.com 2014年12月02日08:54 来源:人民日报

  在中国,大致能找到一些相关机构编纂的战争通史,或者宏观军史和战史,但基本找不到战役史。有些战争通史的记述过于大而无当,读者读完之后,其实仍然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而关于战役和作战行动的叙事,又多数时候交给了通讯报道、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中国一般公众对战争的认知,常常来自这些作品,并由此滋养出了大致两类作者和读者:一种是高谈阔论的“讲经派”,一种是演义戏说的“评书派”。

  读者不是不喜欢高品质的战史作品,而是很难找到这类作品。个中原因可以归结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历史的基础性工作过于缺乏,没有足够的史料和相应的解密共享制度,专业研究者和作家也很难利用有关档案,最大的奢望就是多采访几个亲历者。从学术规范来说,以这样的条件来做战史叙事,并不算合格。

  自2004年起,我开始“滇西抗战三部曲”的写作。2009年、2014年先后在三联书店出版了《1944:松山战役笔记》《1944:腾冲之围》,还有一本《1944:龙陵会战》等待完成。我为这一题材投入了十多年的时间。按国内抗战史学界的说法,中国抗日战争的正面战场有22次大会战;由美英主导的中缅印战区的缅北、滇西会战,并未包括在内。而我准备以十余年时间聚焦于其中的滇西战场,以“三部曲”描绘出这个局部战场的微观全景图,这个事到底有多大价值?我并不知晓。

  “微观战史”本是一时灵感冒出来的一个概念,我自己并没有能力对此做理论上的诠释,但后来被评论家和媒体人引用并做价值分析,读后颇受启迪和滋养。理论素养不足如我者,在直觉上倒有一些敏感,毕竟为此青灯长卷地爬梳史料、做田野调查已逾八年。实践的经验和体会告诉我,对于战争的研究决不能止步于政治、战略层面,必须进行战役、战术乃至技术层面的考察。

  在多年的写作中,我刻意回避“文学”二字,但是我从心里认为,文学是文字工作的最高境界。但之所以回避,是基于一种自觉的“反动”,特别是看到某些“纪实文学”作家在讲述创作经验时,竟然自诩以虚构的情节蒙住了读者并洋洋自得,我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文学旨在求真、求善、求美。第一条都不具备,遑论其他?“非虚构写作”要赢得尊重,须有相应的观念引导和文体自律。特别是对于战争来说,“求真”这个看似最低的门槛,其实却是最难。以战役行动而言,在对垒双方至少几十万人的高强度武力冲突中,界定统帅、指挥将领与武装集团的互动,作战计划部署与偶发事件的互动,战斗过程中敌我双方的力量消长,要厘清全部因果链条,并从中分析得失,总结出恰当的经验教训,这不亚于一项浩大的工程。在这个基础上,也许才谈得到“史诗”的诞生。

  “微观战史”这个概念,我十年来一直在咀嚼它应有的内涵:囊括全部核心史料,从文献爬梳到田野调查,对敌我双方史料进行“互参”,严格的“史料批判”,时空的“网格化”标定,从帷幄到战壕全方位“复盘”与“拼图”;冷静、克制、准确、细致、缓慢的叙事作风,主要用名词动词,少用或不用副词形容词;适度的“理解的同情”,拒绝煽情,拒绝“入戏”,更拒绝成为题材或写作对象的“粉丝”和“代言人”……借用书法艺术领域的概念,这也许算是历史写作中的“碑体”?

  在“形而下”层面做“微观战史”的难处,非实操者难以体会。昔日远征军将士浴血奋战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以最大的努力予以准确记述则是后辈人的任务;因了那付出数万生命与鲜血的惨痛成本,我的写作项目必须与他们的项目质量大致相称,这样心里才安。

  “微观战史”研究的基本特点是,一切记述必须能“落地”,能让人拿着书去一个山头一个阵地地踏勘寻迹。为此,我八次奔赴滇西旧战场,像昔日军事教育和拟定作战方案前的“参谋旅行”一样,拿着军用地图走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更有四天三夜徒步穿越高黎贡山北斋公房古道的经历。在跃入眼帘的自然和人文景致之外,脑海里同时交织着血与火的历史场景,这份记忆实在是生命中难以言说的刻骨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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