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很留恋童年、少年、青年时期,那个时期无论家庭状况如何,生活中都充满了幸福与快乐,因为有父母的呵护;那个时期无论生活状况如何、工作环境如何,都对生活充满了渴望与憧憬,因为未来的路还很长。除此我认为还有一点,就是那个时期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多,无须为物所累,所以生活很轻松。
随着时光的推移、年龄的增长,随着阅历的增加、生活的丰富,属于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多。许多东西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也有许多东西留之有用,但用处不大,却难以摆脱牵挂之念,甚至是为物所累,疲于整理,使生活变得很不轻松。
女儿工作在外地,今年春节回家,与我一起探讨人与物的关系。她的话耐人寻味:“我们在与物建立关系时要十分慎重,因为人是有感情的,一旦与物建立了所属关系,便难以割舍,难以割舍的东西越多就越累。因此当你要割断与物的关系时,一定要毅然决然,否则就根本割舍不掉,割舍不掉就为物所累。”我很赞同她的观点。于是她帮我收拾出许多衣物、书籍和一些积攒起来的生活用品,并确定哪些送与何人,捐赠何处。因为有了与物品割断联系的理念,我也毫不犹豫地支持女儿的清理行动。
但也有例外。有两件东西已经被女儿理所当然地清理出去了,我却又把它们捡了回来。这两件东西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也不是稀有之物,就是两双拖鞋。然而在我看来,这两双拖鞋的意义却非同一般。那是我一位非常要好的同学亲手做的,鞋面是用钩针钩织出来的,里面的一针一线都饱含着深深的感情。这是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意,难以用物质的价值来衡量。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辽宁北票二中读书。当时我与班里的一位女同学非常要好,她也是我最为欣赏的同学之一。她学习成绩好,经常在班里名列前茅,特别是语文非常出色,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她还多才多艺。会唱歌,歌声柔美动听,让很多同学着迷;会识谱,一首从来没听过的歌,她拿着曲谱就可以唱出来;舞蹈也有造诣,能够根据歌词大意编出优美的舞蹈来。在全年级的文艺比赛时,我们班的表演唱、舞蹈、小合唱等节目都是她编排和领着排练的。她让我十分羡慕,她对我也十分亲近。我们俩是互相倾慕又相互倾心的好朋友,中学毕业时还去照相馆照了个青春合影,上面写了四个字:友谊长存!照片至今仍保存在我的影集里。
当然,我们俩十分要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着差不多的家庭背景,当时我们都是农村户口。高中毕业时,城市户口的同学都分配了工作,只有我和她两个女生没分配工作,因为是农村户口,毕业就回村参加生产劳动了。但与她比起来我是幸运的。我在村里参加半年劳动,就被选为代课教师,后来又被选为公社广播员兼编辑,三年后又被调入北票县妇联、县委办公室工作。可她却没有我这么顺利,她怀着一颗火热的心回到村里,却一直没有机会展现才华、发挥作用。她曾想去当一名民办老师,尽管她很优秀,可没能如愿,一直在生产队做农活。她和其他青年农民一起去参加了全县统一组织的修水库工程,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兼做宣传工作的角色,才能才得到了一些施展。可是修完水库之后,又不得不回到生产队继续从事农业生产,面朝黄土背朝天。后来她出嫁了。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在土产公司工作的赶着马车拉土特产品的“车老板”,人很厚道,也很体贴。我曾经去过她的家里,三间平房,东西两个屋是土炕,中间的屋是锅台,很是俭朴。我真的为她惋惜。她却没有那么悲观,也没有什么抱怨,反而生活得乐观,坦然。
有一年春天,我出差去朝阳,一些中学同学赶来相聚,她也带着女儿来了。当时她正在为女儿愁眉不展。医院确诊她女儿得了脑瘤,虽然是良性的,可也需精心治疗和调养。这需要许多资金的支撑,对她来说是很艰难的。还好,经过几年精心治疗调养,孩子病情逐渐好转,但有时还是头痛。因为担心这个孩子留下后遗症,她又申请生了二胎。生活的艰难就更可想而知了。
后来因为工作忙,跟她联系的也少了,听说她终于当上了民办教师。又过了几年,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说她的女儿不仅病治好了,而且已经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我真的为她高兴,也很敬佩她的意志和能力。又过了四年,孩子要大学毕业了,我又接到她的电话,说孩子已经经过笔试、面试纳入了留校任教的名单,近期还要进行最后一次考核。她说,不谦虚地说,女儿各方面都很优秀,但还是想请你找学校有关方面关注一下。我知道她很不容易,于是找到在校工作的一个朋友,请她帮助了解一下情况。朋友回话说,这个孩子确实很优秀,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被录用,现在名单已经定了,不能再改了。过了一段时间,她来电话说,女儿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适合的工作,希望我能再帮帮忙。我也很为她着急,当时答应了。过了些日子,我介绍她女儿参加了一个国有文化企业电脑维修人员的招聘,孩子很顺利通过笔试、面试,以较高成绩被录取。尽管这份工作每个月只有一千元工资,可她女儿还是很珍惜,很高兴地去了。一个月后,这个孩子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水果来看我,很自豪地说,阿姨我开工资了,这回我能供妹妹上学了!我听了有些惊诧,这点儿钱还能供妹妹上学?她却说:“我一个月给妹妹六百元钱,妈妈、爸爸就不用再给她生活费了。爸爸妈妈供我们姐妹俩上学挺不容易的,这回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问,你的生活费只有四百元够用吗?她说,够了,我中午吃饭不花钱,住宿也不用花钱,四百元一个月足够用了!那一刻,我真觉得这个孩子非常不容易也很懂事。
那年秋天,我的这位同学来了我这里。她说,孩子有了一个很好的工作,非常感谢你,特意赶来看看你。说着,从一个大的旅行袋里拿出两个小布袋,边拿边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带,这是我家新磨的高粱米,这是新小米。”接着,从旅行袋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薄膜封好的玻璃瓶,“这是我自己做的酱,是用黄豆做的,非常好吃。”我一一接过,连连说,这都是绿色食品,是好东西,谢谢、谢谢!她又从袋子底下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是两双色彩鲜艳的拖鞋,“这两双拖鞋是我自己做的。”我接过来仔细地看着,这两双鞋做得真是很精细:用麻绳和布做的鞋底,钩针钩织的鞋面,一个是网络状用丝线勾织成的,一个是毛片状用毛线编织成的,一双粉红色,一双火红色,很是喜庆。我十分高兴地收下了这两双鞋。我知道,这两双鞋是她精心设计的,也是她一针一针钩织成的,不知用了多少夜晚啊。
两年后,她的女儿由于工作非常出色,被调到党委办公室。可因为男朋友工作在天津,她打算离开这里也到天津去。临走前她来向我道别,给我带来了一个镶上镜框的“十字绣”绣画。画面是几棵挺拔的翠竹和一对相互亲昵的黄头蓝尾小鸟,左下角是行书题词:“竹报平安”。她告诉我,这个画虽不大,但却绣了半年多,白天工作没时间,都是晚上在灯下绣的。我听了心里酸酸的。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也很舍不得她走,但支持她与男朋友在一个城市工作,结束“牛郎织女”式的生活。
送她走后,我把这幅画挂在了我的卧室里。这些年来,家里的画也换了好几回,可这幅画我始终保留着。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我很珍惜一个孩子的纯真感情,也许是我很珍惜两代人相承接的深情厚谊。一直跟随着我的,还有那两双拖鞋。现在虽然旧了,可还是觉得非常亲切。穿着它们,除了感觉到浓浓的情意外,也提醒着自己,要珍惜生活,懂得知足,为社会的公平正义多尽一份责任。
《 人民日报 》( 2014年11月29日 1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