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年届八十的当代著名美国本土裔作家杰拉德·维兹诺(Gerald Vizenor,1934- )出版了第12部长篇小说《蓝鸦》,这也是他第一部冠以“历史小说”标题的作品。小说的历史线索是1907年至1924年,以第一人称叙事的方式讲述了本 土裔白土族的博利乌兄弟(巴希尔与阿洛伊修斯)及该族保留地上其他成员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历。这部285页的历史小说按历史纪年分为24章,前10章 讲述战前白土族人为保存和发扬族裔文化传统、在“主流”话语中宣示“本土裔在场”(即昭示在“主流”历史叙事中经常被抹杀或边缘化的本土裔即印第安人在人 类历史各个阶段的参与和贡献)而做的各种努力;在随后的7章中,他们应征入伍,加入美国特遣部队,前往法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最后7章则围绕这些本土 裔士兵的战后生活展开,讲述他们回国后难以适应保留地生活,遂决定重返法国,继续发挥自己的艺术才能。整个情节在历史纵轴上,辗转来回于保留地、保留地外 的美国社会及法国之间,在展示广阔的社会、历史、人文背景的同时,更以虚构的方式,集中凸显了本土裔人民在一战中的“在场”。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被称为“历史小说”的虚构作品,从题材到大部分细节都建立在有凭有据的事实之上。一战主战场在欧洲,美国政府于1917年决 定加入英法阵营对德国作战,而此时,大多数美国本土裔人尚未获得公民身份。尽管如此,占当时本土裔总人口数20%-30%的青壮男子(保守估计有 12000名)入伍,离开保留地或其他居住地,前往遥远的欧洲,代表美国作战。这些本土裔士兵往往被派最危险任务,如扫雷、侦查、突击分队等,其直接后果 就是有5%的本土裔士兵阵亡或伤残(而其他美国士兵的伤残率仅1%)。《蓝鸦》中提到的战役战斗、参战及阵亡的本土裔士兵,都在历史和记录上有案可稽,而 讲述这场战争的,并不是一位全知的叙事者,而是小说人物的叙说片段:搭载“弗农号”横渡大西洋到达法国港口,在马恩河畔营地驻扎,稍事训练即被派往战事最 为吃紧的前线,伏击德军,首次夜战的紧张心情与认友为敌的混乱,刺杀德国士兵时的决绝果敢,战友和亲人毫无意义的阵亡,等等。
然而,这部在细节真实上几乎做到极致的“历史小说”,其主题或创作目的似乎并不在“展现”或“重述”历史,甚至不在“从本土裔的角度”重述历 史,而是要借人物口中与作者笔下的历史,叙写本土裔人民在历史和文明进程中的“在场”,还原本土族裔人民在数百年的欧美历史书写中几乎消失的存在、参与和 贡献。
《蓝鸦》中,本土裔的“在场”几乎遍布各个细节。小说伊始讲述了主人公博利乌兄弟的叔叔奥古斯出版《战斧周报》,专登有关白土族保留地生活的报 道和评论,兄弟俩帮助叔叔售卖报纸,希望让保留地外的人们了解白土族的存在。不过,最充分体现“本土裔在场”的,是全书大部分章节中对本土裔士兵在法国生 活的描写:一方面,他们作为军人参加战争;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以诗人、画家、作家等的身份,与身处其中的欧洲文明和文化发生接触、碰撞、融合。他们出入巴 黎地标性博物馆和建筑,在各种艺术聚会场所与来宾谈论庞德、阿波里奈尔、毕加索,在巴黎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怀着崇敬的心情参加《尤利西斯》的发布会和 座谈,甚至还与乔伊斯本人简短交谈;他们和其他欧洲人一样去巴黎街头的酒吧、餐馆与咖啡店,享受着法国菜、葡萄酒和上好的咖啡;他们尝试着将各种风格的欧 洲艺术,如立体派、先锋派、抽象派、印象派等,用于本土裔艺术创作,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凭自己的艺术天赋和作品,赢得一度无知或怀有偏见的欧洲艺术家的认 可与赞赏,表明本土裔的“在场”,同时也与欧洲文化和社会进行对话。这正是贯穿全书的主题意象“蓝鸦”所要体现的意义:“蓝鸦”是白土族本土裔人传统中的 重要图腾形象。小说中,画家阿洛伊修斯把蓝鸦的形象画在了他所经过的地方:保留地上的火车车站、横渡大西洋的商船、法国的港口码头军营战场、巴黎的街头桥 梁楼宇……用蓝鸦的艺术在场宣示本土裔的历史在场。
这样的“在场”甚至存在于《蓝鸦》的情节结构中。与本土裔人民应征入伍、横渡大洋、走上战场、结束战争、返回家乡、重返巴黎的线索相呼应的,是 第一人称叙事者的阅读进程:“我”从第10章(动身开赴法国前线的前夜)起,开始阅读朋友所赠的荷马史诗《奥德修纪》,此后在小说的每一章中,“我”都从 《奥德修纪》的一卷或几卷中摘录一段话,作为“今天读到的最有意思的一段”,直到小说最后一章,这期间还穿插有乔伊斯出版《尤利西斯》的桥段,而尤利西斯 (尤利塞斯)恰好是罗马神话中那个流浪世界的希腊人奥德修斯。全书以来自《奥德修纪》最后一卷(第24卷)的引文结束。这样,本土裔文明传统并行于古希腊 罗马文明传统,两者相互呼应,彰显着本土文化与欧洲文明等量齐观的丰富、悠久与辉煌,从而在最高层面上宣示了“本土裔在场”。
其实,《蓝鸦》的历史叙写并非维兹诺的惟一一次尝试。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圣路易斯熊心的内心阴影》(1990年再版时题目改为《熊心:继承权 编年史》)虽然不属“历史小说”,但已初显其历史叙写策略:小说现实背景是资源枯竭后的美国,主人公与妻子带着一条有疗伤能力的狗在美国西部行走,但在整 个叙事过程中,作者处处融合各印第安部族的口头文学传统,使作品带上了神话和幻想色彩,但同时又具有强烈的历史现实感。维兹诺于1991年发表的长篇小说 《哥伦布的后代》,讲述的是一群具有“恶作剧者”特征的本土裔人物寻找或坚守部族传统,并用传统价值基因来拯救世人的故事,而名为“斯通·哥伦布”的小说 主人公正是“发现”北美大陆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后裔。颇具喜剧性颠覆意义的是,在维兹诺的历史叙写中,哥伦布竟是当年美洲玛雅人入侵欧洲留下的后裔。 尽管哥伦布在欧洲出生成长,对自己的印第安基因毫不知情,但当他一踏上北美大陆遇见印第安人时,一种难以名状的“回家”亲切感油然而起。尽管这只是小说的 铺垫性细节,但维兹诺在虚构作品中用本土裔的历史叙说对话乃至覆盖“主流”历史书写的努力已然开始。
当然,维兹诺小说最具独特性的成就依然是其“恶作剧者”系列。“恶作剧者”是美国本土裔传统文化中的重要角色,他兼具聪明、机智、幽默、卑下、 无聊、荒诞、好使坏等各种特征,同时还能在人类与动物之间随意变换。维兹诺在上世纪80年代曾在我国天津的一所高校任教,与中国文化和文学的接触,使他意 识到中国《西游记》里的“猴王孙悟空”与本土裔传统文化里的“恶作剧者”之间的种种类似,从而触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他出版于1986年的长篇小说《忧伤 者:一位美国猴王在中国》(获1988年美国图书奖)以自己在天津的经历为线索写成,其主人公就是一位颇具“恶作剧者”特征的美国教授,维兹诺由此开始了 “恶作剧系列”,先后出版了《为自由的恶作剧者》《哥伦布的后代》《死者之声》《热线疗伤师》《莽撞》《白土族的裹尸布》《流泪系主任》等长篇小说。在这 些作品中,作为主要人物出现的,均是具有混血背景的恶作剧者,他们或对社会人生进行深刻观察,或对束缚压力进行反抗,或艰苦努力成就事业。这些作品用各种 看似荒诞的情节和人物,通过在当代社会文化语境中寻求、复植和发扬光大本土裔传统文化和价值观,恢复本土裔人民被歪曲的传统和形象,并颠覆着“主流”的叙 事与历史观,而这些作品叙事充满后现代及魔幻色彩的叙事风格,同时也挑战甚至颠覆了传统的阅读、理解与研究方式。
长篇小说只是维诺兹作品的一部分。1970年出版的《春之夏:阿尼施纳贝人抒情诗与故事》(阿尼施纳贝人亦称奥吉布瓦人或齐佩瓦人)与1991 年出版的《渣土填埋场的沉思:短篇小说集》,集中体现了他在短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作为杰出的散文家,维兹诺撰写了不少关于奥吉布瓦以及其他印第安人生活 和历史的文章,多收于《永远的天空》和《被称为齐佩瓦的人民》两部文集中;作为诗人,维兹诺不仅出版有《几乎上岸》和《乌鸦的恩赐》等诗集,还先后出版了 6部俳句诗集,尝试用英语来传达类似日本俳句所表达的情感和风格;他的文化论著包括《内心景观:自传神话与隐喻》《本土自由:自然理性与文化主权》《命定 行为:后印第安生存叙事》等;他还编辑了《美国本土裔文学选集》《叙事机会:美国本土裔文学的后现代话语》《本土裔故事叙说家》等重要的文化、文学选集与 评论集。维兹诺还将自己的一些作品翻译为法语出版,如《莽撞》与《本土裔故事》等。这一切,都使维兹诺成为当代作品数量最丰富、文类最齐全的美国本土裔作 家,特别是他独特的虚构文学作品,从主题、内容到叙事风格,都极大地丰富了当代美国文学的视野与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