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海(晨曲)的《探访曹雪芹》(译林出版社2014年5月第一版),是一部具学术含量的经典作家传记文学。所谓“探访”,是“三人斋”(御河曹雪芹研究会)中的年轻女子影之歌的一次历史“穿越”式访谈,古今互渗,虚实相融,由此展开了曹雪芹大起大落的生平自述。200多年以来,“红学”著作可谓汗牛充栋,“曹学”资料却寥寥无多,有关曹雪芹的生卒年、身世家世、脂砚斋何人、曹家被抄后的去处、《红楼梦》的缘起等等,历来谜团重重,莫衷一是,博杂深奥,必须有所取舍,有所加工,有所发挥,既尊重历史真实又要充分利用小说的“虚构权利”,这也决定了《探访曹雪芹》的写作必然是一项艰难工程。晨曲需要做足一系列“功课”:诸如甄别与辨析史料的真伪,吸纳与整合“红学”成果,而这些“功课”不是临阵磨枪能够奏效的。其实对于晨曲,最具挑战性的“功课”还不是这些,历史中的曹雪芹本是一位诗词大家,但在《红楼梦》之外的,也只留下了两句诗,这一事实回避是不解决问题的。比如,红学专著中有《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广泉废寺〉原韵》一诗,“君诗曾未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碑暗定知含雨色,墙颓可见补云阴。蝉鸣荒径遥相唤,蛩唱空厨近自寻。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谁拽杖过烟林。”曹雪芹的原诗却无处可寻,只能迎难而上,用晨曲的话叫做“被逼无奈”,模拟曹雪芹把“原诗”补上,于是书中有了《西郊信步憩广泉废寺》一诗:“残垣断壁自悲吟,破庙诸佛怨愤深。官位显达宫烁烁,神牌冷寂寺阴阴。人生坦道钱能买,世路难行我自寻。哀痛残踪因底事?凄凉旧恨隐山林。”此类用心的模拟之作,书中还可见到若干,对于叙写曹雪芹的一生起到了一定的诠释、烘托作用。评价这些诗词是否达到了曹雪芹的诗词水准,或许并不是那么重要,全书有声有色地为读者展现了曹雪芹传奇一生的完整轨迹,这是最值得称道的。
经过7年沉淀,晨曲的认识有了升华,悟出最重要的是“要抓住曹雪芹这位文学巨匠的‘魂’”:“《红楼梦》的诞生,离开曹雪芹不行,别人无法胜任;曹雪芹不是出生在江宁织造府不行,否则他就享受不到荣华富贵;不是江南文人领袖曹寅之后不行,没得到积世家学他就无法有后来的‘洪才河泻’;不被抄家不行,一味地荣华富贵可能会使曹雪芹变成纨绔子弟,而只有从顶尖豪富一下败落到举家食粥,那种强烈失落感才能形成块垒,在曹雪芹心中郁结;不是孤傲性格不行,绵羊性格逆来顺受,定当碌碌无为……”抓住了这个“魂”,写作途程便豁然开朗,史料的匮乏固然是个缺憾,却也恰恰可以逼使他打开自由想象之门,同时可以增添针砭现代时弊的痛感,抵达一个超越性的书写境界。
所谓“曹学”,顾名思义就是围绕曹雪芹生平、家世和展开研究的一门学问,其最早关注于此的有王国维、胡适、俞平伯等大家,之后王昆仑、何其芳、周汝昌、昊世昌、吴恩裕、周绍良、徐恭时、冯其庸等专家都曾不同程度地涉猎过这一领域。这是因为:“研究曹雪芹才是研究《红楼梦》的最根本、最核心的重要‘工程’。”按照周汝昌的说法,20世纪的“红学”是以“曹学”为新起点的,这一时期“红学”的每一步发展,几乎都离不开“曹学”,这既是《红楼梦》的特殊性决定,也是“曹学”产生的必然性原因。“红学”与“曹学”的关系,就是作品研究与作家研究的关系。中国文论历来就很重视文学创作主体,正所谓“知人论世”,“读其书而知其人”,同时,中国文论也充分肯定文学欣赏主体的创造性作用,一部文学史,既是作家史,也是作品史,同时还是接受史,三者合一,互为参照。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探访曹雪芹》就是一部创作主体与欣赏主体积极互动的产物。不足之处当然是有的。比如,作品中的曹雪芹,之痴恋女性,叛逆道统,怨怼官场,甚至受训挨打的一些细节,与《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经历与形象太过相似,且相似得有些直白,缺乏隐喻性,多少还是令人有些遗憾的。不过,这或许也是出于某种无奈,写曹雪芹的悲情一生,又怎能绕过《红楼梦》世界的巨大笼罩呢?但无论如何,作品还是完整地复活和呈现了曹雪芹的精魂,对于晨曲来说,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