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利·马门·西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1948- )是当代美国本土裔作家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 也是从1968年开始的美国本土文艺复兴中脱颖而出的典型。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典仪》(Ceremony,1977)被视为美国文学经典中不可或缺的作 品,也是当代美国环境小说的代表作之一。第二部长篇《死亡年鉴》(Almanac of the Dead,1991)宛若一部重述500年美洲征服史的史诗性作品,内容浩瀚,交织了历史、神话、预言、文化评述等,涉及70多个关系错综复杂的主要人 物。她的第三部长篇《沙丘中的花园》(Gardens in the Dunes,1999)与《死亡年鉴》中的文化毁灭恰好相对,聚焦人们如何与世界的发展相互关联,如何在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破坏与贪欲中保存自己的文 化。该书的体裁多重混杂,篇幅巨大,作家将细节融入多元各异、形象生动的故事场景,刻画出鲜明独特的各色人物,展现了高超的叙述艺术。
故事发生在20世纪初,印第安沙地蜥蜴部落(虚构的部落名称)中,外祖母弗利特带着两个外孙女靛蓝和盐姐姐前往一处叫尼德尔斯的地方。在士兵击 退印第安人召唤弥赛亚的幽灵舞蹈聚会时,靛蓝与家人失散,被送进一所寄宿学校。之后,她逃出学校,躲藏在白人女性海蒂家中。海蒂曾是一位女学者,她关于早 期基督教女性角色的论文被校方拒斥,为此郁郁寡欢,嫁给了植物学家爱德华。爱德华家道中落,想通过走私植物,满足殖民者对物种收集的贪欲,重建家业。海蒂 收留了靛蓝,对她关怀备至,带着她随丈夫进行了一次夏日旅行,参观了美国东海岸和欧洲各处。期间,海蒂指导靛蓝阅读,让她对艺术、旅行发生了兴趣,靛蓝对 大自然本能的热爱和敏锐的感受也影响着海蒂。靛蓝思念印第安家人,一心想回到姐姐身旁。海蒂自己也在旅行中认识到独立和自由的重要性,并决定帮助靛蓝找到 家人。
西尔科通过旅行及人物间文化和情感的交融,尤其是通过园艺这个真实而富有隐喻的载体,打开了文化嬗变的画卷,为读者提供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和价值观念。印第安人收集物种,杂交植物,欣赏不同生命彼此吸纳杂糅、共同发展的生活形式,尊重所有生命独立的精神和个性。相比之下,新英格兰白人则崇尚 奢华园林和丰富的物种,并不择手段地猎取新品种,进行移植培育,通过土地开发、征用、驱逐本土居民、焚烧丛林,甚至偷取物种等行为,来不断积累、扩张、垄 断。从靛蓝、乡亲和朋友的生活经历,以及海蒂的早期学术生涯和婚姻生活中,读者也看到了西方父权体制中,女性、土著民族、大自然、动植物等被压抑、统治、 剥削、开发的普遍现象,这与拉古纳人母系氏族社会的文化图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作家通过旅行的动态行进,推进白人女性海蒂和印第安姑娘靛蓝对于不同文化的了解和交流,以植物花卉和种子的生长、散播、移植、扎根来展现文化的 嬗变进程,意图鲜明地突出了本土居民对自然虔诚尊敬、对生命包容坦诚的态度,以期消弭欧美和印第安文化的隔阂,揭示文化传播的意义。不少学者认为,本土作 家对自然的再现,给世界带来了新的视角,而《沙丘中的花园》为美国文学的土地想象开启了新的篇章。
小说中,人物不断行进,场景始终变化。小说中的旅行就是人物接触、了解不同文化的过程。这种主题和创作风格,符合西尔科一贯的相异文化交融的创作主旨,也是她关于印第安文明和欧美文化之间融洽、互利、共存的深入探究。
西尔科保持自己混血个体的优势,在文化内外不断移转调换,承担重要的叙述、传递、沟通作用。在海蒂、靛蓝、爱德华的旅行和风景变迁中,读者最初 看到的是人物在文化感受上的迥异。所谓的文明人,如爱德华,崇尚实用主义,专注资产利益和物种资源的搜寻,在财富、知识和猎奇为目的的生活中,几乎没有真 正以身心去体会自然的举动,更侈谈心灵的震动。海蒂是文化的质疑者和叛逆者,她早期关于欧洲前基督教文明的论文被视为异端。在与靛蓝的接触中,看到女孩和 猴子、鹦鹉之间毫无隔阂的交流和情感传递,看到她对于理性的各种反应,海蒂颇有感触,自己也在慢慢改变。她在英国和欧洲的花园里,看到异于基督教文明的艺 术品,甚至感受到了神奇的光,这些体验让海蒂对印第安人的感悟方式有了一定的理解,在重新审视自己与丈夫的关系时意识到两人的差距。
小说中,海蒂的地域跨越最广阔,她在最后重新回到之前让她心情激荡的英国和欧洲,回到她认同的归属之地。她带回的花种在旁人眼里看似不符合实用价值,都是观赏性花卉,却展现着无用的可爱、无用的至高。
阅读《沙丘中的花园》,读者仿佛跟随人物进行了一次丰富的旅行。其中,靛蓝之前的生活经历,与印第安人遭受饥荒、侵略、残杀、疾病等灾难息息相 关。起初,她对海蒂和爱德华心存芥蒂和防备。尽管她在旅行中体会到精英社会的生活方式,却依然忠诚于本土传统,渴望回家,回到往日的花园。随着旅行的回 归,靛蓝终于回到了姐姐身旁,而海蒂满心不舍,在与靛蓝告别时,她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价值,觉得从孩子身上获得了更多的领悟,开拓了以前相对褊狭的认 知。
通过旅行,不同的物种呈现在眼前,而不同的观念也得以传播和变迁。旅行的隐喻遍及小说各处,人物在地域中行进,适应不同的社会、生活环境,带去 不同的文化习俗;故事讲述将情节从叙述者传递到倾听者;花园种植则将种子从一处带往另一处扎根,进入另一种生态体系。爱德华、海蒂、靛蓝的跨国界和文化旅 行,牵涉到各种文化的混合、交流、融合,甚至排异过程。
小说篇幅广阔,共分为10个部分,由两条线索不停地行进。靛蓝和姐姐走的路线截然不同,靛蓝被迫接受西方教育,姐姐被送到了印第安保留区,两者 都竭力挣脱束缚,不断前行。姐姐被关进监狱,与两个孪生姐妹相识相依。期间,盐与非裔印第安混血男子发生性爱,生下儿子,并独自抚养,同时等着妹妹的回 归。印第安姐妹的离合,从幽灵舞蹈的仪式开始,也以舞蹈结束,两人最终在故土团聚。靛蓝将新的种子和希望带到了沙丘的花园中,期待着美丽的盛放。姐妹俩展 开的旅程,是从一个共同点展开,最终又闭合在同一个点,形成了一个圆满的轨迹。在圆形轨迹中,海蒂参与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行程,她们的旅行跨越了不同地区、 种族、阶层、性别、价值观等。其中,海蒂和爱德华夫妇向东旅行,即从美国西南部的加利福尼亚,穿越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堪萨斯、伊利诺伊,到纽约,而后跨 越大西洋抵达英国,再从英国至意大利,不知是否作家有意而为,其行程恰好与欧洲人在美洲的殖民路线相反,包含某种特殊深意。相对应的,盐姐姐的路线,更像 是人物在文化认同上的归属进程,内境的不断行进和深入。爱德华之旅,受到商业利益、社会政治的外部驱动,而印第安姐妹,包括后来海蒂的变化,她们在地理疆 域的行进更多是由内心的疑惑、文化的交流和心灵的渴望所推进。
小说超越了读者对族裔写作的期待,它并不耽于揭示历史和现实中的族裔苦难和困境,而是更多从兼具现实和象征的种子传播途径和过程中,展现某种未 来图景:即种子的移植与文化的交融渗透相似,成长和盛开并不受地区疆域的限制,它们的归属也并没有僵硬局促的划分。此间,最重要的生命因素是适应性和融合 性,是不断传播和衍生。
从隐喻意义上,园艺包含着深入交融,关涉种子、水、土壤、气候、阳光、种植方式等,也是繁衍、变异、培育新品种的过程,同时是人类与自然彼此信赖依附的重要表现。因此,作家的文化意图和观念被巧妙融入种子的传播和园艺,不着痕迹、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的文化观念。
对海蒂来说,花园是精神庇护和诊疗的神奇之地,靛蓝与动植物的亲密无间,让海蒂看到了不同于自己认知系统的生存方式和态度。同样,靛蓝一路收集种子,将花卉和树种带回故土,也由此获得了生命的活力和信心。
种子的隐喻也衍生于印第安人对于性爱的态度。盐姐姐认为性爱是美好的,与任何人发生的肉体关系,都是和平友好的维持,如果怀孕,孩子就是受欢迎 的新生命。盐姐姐对于发乎情的行为毫无羞愧,坦然自若。生命的诞生犹如种子的旅行和散播。书中有这样一段表述:“沙丘蜥蜴部落的母亲们不管与哪个男人有了 身孕,都会将孩子生下来;母亲的身体将一切在体内转化。小孩子们会有不同的特征,肤色深浅不一,可他们都是部落后裔。与陌生人的性爱被珍视为有意而为的联 盟和友谊。”
爱德华因伤病去世后,他们带回的种子依然顽强地生长扎根。这正好验证了印第安外祖母弗利特的话:“与植物和树相比,人类真是脆弱的物种。”种子 的散播、存活、移植能力,在人物迁移中不断显现,它喻示着:强大的生命力在于不断散播和适应,在于和新环境的交融,在于开放的生存态度。
小说中,各个人物在迁移中,会遇到各种障碍,出现各种排异。海蒂在旅行中渐渐明白自己与丈夫的生活理念和价值观完全不同,终于提出分手。海蒂和 靛蓝的关系,从之前的欧洲之旅到海蒂被救助,是关爱施受的融合,在此过程中,海蒂排异了自己文化中的冲突因素,与爱德华等人的价值观渐行渐远,在与印第安 姐妹的相处中,拓展了视域,更具有包容心。西尔科的这种文学叙述排异法与她的文化政治观相辅相成,她历来不主张大张旗鼓地抗争,而是希望在思想、情感、文 化层面的潜移默化。面对美国本土族裔在漫长历史中不断被侵略、歧视、误解等情况,她在文学创作中的干预是内敛而有效的。
在小说中,父权社会的体制和系统遭到瓦解。拉古纳人生活在母系社会中,女性的话语和理性得到尊崇,孩子们更多倾听母亲的叙述,依赖母亲的养育。 这与欧美主流文化在本质上是对立的,在作品中更有其艺术隐喻性,让读者在阅读中看到和听到不曾关注的细节,从而拓展自身的视域,摆脱文化局限。西尔科让坚 韧果敢的女性承担更重要的文化传递和传承作用,与宗教和文化风俗发生更密切交融的关系。有学者甚至认为,她的小说超越了西方的人物套型,突出了女性的神 性,将人物塑造为“思考的女性”。她们遵从自己的感受,不依附男性的强权,平等对待周遭的一切。这些文化上的表现,并非局限于性别差异和冲突,也是对多元 文化语境的一种折射和文化建议。
这个漫长丰富的旅行过程,就是对文化嬗变和交融的推进,也是人们视域和思绪开拓的契机。它看似在表面移动游走,其实深入了内心,也早已超越了人们开卷之初期待的族裔领域。作品中,行进中的交融、交融中的前行,彼此相辅相成,从往昔映照当下,也指向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