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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家李陀:以往对路遥的评价是不公平的

//m.zimplifyit.com 2015年03月13日16:28 来源:北京青年报

  已故作家路遥及其作品《平凡的世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一个在读者中赢得很高声誉并引发了空前阅读热情的作家,却在批评界和 文学研究界长期评价不高,甚至一度不被放到文学史中去讨论。这种“冷”“热”两极对比以及争议之热烈,构成了“路遥现象”。眼下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热 播,所引发的对作家和作品的热议,很多层面上依然重复着这种普通读者和一些精英文化人认知上“热”和“冷”的两极对立。

  为什么路遥会引发这样的对立?如何认识“路遥现象”?研究他和《平凡的世界》带来的挑战,在今天具有什么样的意义?青阅读专访文学批评家李陀,希望在这场讨论中,提供一种观察的角度和思考的方向。

  路遥和《平凡的世界》实际上是对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一个全面的挑战

  青阅读: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热播,又引发了新一轮对路遥及其小说《平凡的世界》的讨论:一方面,大量普通读者仍然感慨着这部小说带来的感动、 或对自己人生的影响,不少线上线下的旧书店里这部小说的售卖急速升温;另一方面,还是有许多精英文化人、评论人在批评这部作品不够经典的标准,批评其文学 性思想性和写作技巧上的种种不足。但是另外一些声音也在讨论:反思主流文学界对路遥和《平凡的世界》的轻视,实际上反思的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 文学走过的道路。作为一个一直关注“路遥现象”的批评家,您如何看待现在这种热闹?

  李陀:路遥最后完成《平凡的世界》是1988年,从那以后,这部小说不断再版,印数海量,影响越来越大,围绕它引起的话题和争论也多年不断,越 来越热,这是为什么?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这个“为什么”在今天已经成了广大读者、作家、批评家,包括做文学研究的学者都再也不能回避的一个问号。我 个人觉得,这可以简洁地概括为:无论路遥有意无意,《平凡的世界》的写作在客观上,实际上是对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一个全面的挑战——说它全面,是因 为这个挑战首先是针对80年代以“朦胧诗”、“实验小说”、“寻根文学”为代表的新写作倾向的挑战,这是很明显的;另一方面,我们还要看到,路遥的写作同 时也是对这些新潮写作之外的其他各种写作倾向和潮流的挑战,这既包括对那一时期也很火的“改革文学”的挑战(比较一下《新星》和《平凡的世界》),也包括 那一时期以“写实”为特色的诸家小说写作的挑战(比较一下《绿化树》和《平凡的世界》),甚至我以为他也是对“陕军”作家群体的挑战(比较一下陈忠实、贾 平凹和路遥的写作)。这样说可能显得有点怪,但是事实。

  青阅读:怎么来评价这种全面的挑战呢?

  李陀:当然,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挑战”本身不一定就有意义,更不必说重要意义,问题是路遥确实发起了这个挑战,这就迫使我们必须从“全面 挑战”去看路遥的写作实践,我们就有机会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平凡的世界》,同时也有机会用另一种眼光去重新认识和检讨我们80和90年代以来文学发展的 问题、经验和教训。

  不过,我这里要先声明一下,我有以上这些看法,完全是“马后炮”,实际上,我作为一个批评家长期忽视《平凡的世界》, 这充分表现了我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所以你说我是“一直关注‘路遥现象’的批评家”,这不是事实,我关注的很晚。2011年6月,在程光玮教授推动下,人民 大学文学院举办了以“路遥和80年代”为题的学术研讨会,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不仅有国内外很多学者参加,而且提交的论文都有相当高的学术水平,会后还 出版了一本由程光玮和杨庆祥主编的《重读路遥》。我认为那次国际研讨会是路遥写作研究的一个里程碑,我从会上学习了很多东西,今天一些看法也都是受那次会 议的启发才有的。

  青阅读:那么过去中国评论界对《平凡的世界》长期忽视,甚至在新世纪之前路遥都很少被放到文学史当中去讨论,原因是什么呢? 现在有研究者认为因为80年代中期中国文坛正是西方“现代派”话语大量涌入的时候,因此那时候是现代主义的天下,坚持现实主义写作的路遥被认为“过时” 了,是这样吗?

  李陀:首先,我要再一次申明,说80年代文学有一个“现代派”,这是不正确、至少是不准确的。这我从一开始就反对,也在不少文章里明确表示过这 种态度。不过,80年代的文学发展的确受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很多影响,从中汲取了很多养料,形成一股新的生气勃勃的文学潮流,引发了文学格局从未有的一场大 变,影响至今不衰。但是,现在人们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往往忽略了这股潮流之一,是以“新潮批评”为旗号崛起的青年批评家群体,以及躲在他们背后、和他们 结成死党的青年编辑家群体(这个同盟关系对理解那一段文学至关重要,可是往往被研究者忽略,真是可惜),以我的体会,是这两个群体,一明一暗,当时决定着 什么样的写作是“新”的,有创造性的,什么样的写作是因循守旧、“过时”的,这一切构成了一套很复杂的文学生产机制(作家的“写”,只是这机制的一部 分)。你所说的《平凡的世界》被长期忽视,我以为主要是这两个群体形成某种默契的结果。至于这两个群体究竟形成了什么默契,为什么形成这种默契,还有,这 种默契和现代主义文学观念的影响又是什么关系,这需要做具体研究。这里我用“默契”这个词,是想说,如果路遥被忽略,并不是批评家和编辑们有意为之,那是 思潮,是思潮的强大的排外作用。

  当然,今天需要对这一思潮进行反思和清理,实际上,这种反思和清理近来已经做了不少了,只是没有自觉地和《平凡的世界》的命运联系起来。

  青阅读:您曾为了自己的长期忽视不只一次地检讨,您认为应该检讨的是什么呢?以往对路遥的评价是否真的不公平?

  李陀:这个真是一言难尽。应该检讨的实在不少。2001年我在《漫说纯文学》里,就开始检讨,现在十四年过去了,我还在检讨。不过今天再检讨, 应该更深一步,我现在的一个主要想法是,20世纪过去了,新世纪来了,世界正在大拐弯,中国的诗人、作家、艺术家需要自觉地面对这个大拐弯,应该寻找新的 方向——这就必须对过去一百多年的世界文学发展,尤其是现代主义的发展,做出不同于洋人的、中国人自己的独立的批判和评价,哪些应该肯定,哪些应该否定, 哪些该继承,哪些该扬弃,总之,文学观念、艺术观念要独立,真正地独立。这样的想法最近我在几个场合都说了,但这样做,需要大家一起努力。

  以往对路遥的评价是否真的不公平?我觉得是不公平,我能想象路遥当时的郁闷。谁被忽略时候不郁闷?

  这些青年人受尽了改革复杂性的折磨——路遥的写作能够对改革历史做出这样的一个文学的、艺术的概括,我以为是他的一个很大的贡献

  青阅读:有意思的是,尽管新世纪以来文化界对路遥现象的研究越来越热,但普通读者仍然不买账。您刚才提到的《重读路遥》这本论文集,我在豆瓣上 看到读者的留言,不认可文化界对路遥偏重于社会性而非文学性的研究,对专家们和年轻读者不一致的观点,认为是代沟问题。好的文学作品的标准,在专家和年轻 读者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差距?

  李陀:这里可能有“代沟”的问题,但是形成意见分歧的因素很多,我觉得其中一个主要原因,还是我前边说的路遥写作的挑战性,特别是在《平凡的世 界》中体现的那种“全面挑战”,这给阅读和批评带来特殊的复杂性,表面看,有些问题看来似乎简单(比如现实主义问题),实际上却是很多理论和写作实践的问 题都重叠在一起,头绪多,层面多,不容易说清。

  比如,路遥的一个挑战,是通俗性的写作能不能具有重大主题和深刻的内容?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路遥写作的“通俗”不是今天流行的商业性写作的通俗,而是对“革命通俗文学”的传承——老作家柳青的写作一直是他的模范,但 是我以为他也挑战了柳青,比起《创业史》,《平凡的世界》不但有继承,而且有发展,其中不可忽视的一面,是路遥明显在通俗性上走得更远,例如更强调故事因 素,强调情节的曲折跌宕,强调人物命运的戏剧性等等。今天看,路遥无疑是成功了,他的小说的通俗性赢得了千千万万的读者和巨大的发行量,那是今天商业性写 作梦寐以求的,可是他们败在了路遥手下,而且是完败。

  再比如,很多人都同意《平凡的世界》是写改革的,按照80年代的说法,可以把它算作是“改革文学”。但是,为什么比起那个时代众多的改革文学作品,只有这个作品影响持续到今天,以至于千万青年人都把它看做“励志”书?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不易。我的看法是,虽然也写改革,但《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主题不是写如何改革,不是改革应该解决什么问题,给改革开一个 药方(回头看,当时的大量这类作品的立意,基本都是如此)。路遥的气魄很大,他关心的是中国这场改革的复杂性,并且把这复杂性展示为一幅全景式的文学长 卷。如果我们细读《平凡的世界》,路遥尽管熟悉农村,也熟悉农村改革的种种矛盾和问题,但他对改革的全局,并不做简单评判,哪样对,哪样不对,怎么做正 确,怎么做不正确,而是把孙少安、孙少平、田润叶、田晓霞、高加林、刘巧珍这些农村青年抛到这个复杂性里,让他们在这复杂性里迷惘、漂泊、痛苦,经受对自 己的怀疑,对改革的怀疑,对社会的怀疑,受苦受罪,历尽艰辛。反过来,这些人物的迷惘和怀疑,又是对农村改革的复杂性的具体展现——摸着石头过河,说着容 易,设计起来也容易,可是轮到孙少安、孙少平们,那是挣扎,那是困苦,那是绝望里的希望,那是希望中的疑惑。可以说,这些青年人受尽了改革复杂性的折磨 ——路遥的写作能够对改革历史做出这样的一个文学的、艺术的概括,我以为是他的一个很大的贡献,可惜现在的评论对这一点注意还不够,评论点都比较具体。

  青阅读:您这种评价,让我想起一位读者给我的留言:路遥是中国的肖洛霍夫。

  李陀:说几句很容易引起误解的话:读《平凡的世界》,确实让我想起了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不过我马上要声明,我的意思绝不是《平凡的世 界》的写作已经达到了《静静的顿河》的水平。两者的写作水平有很大的差距,还不小。我这样联想,是因为肖洛霍夫在这部史诗的写作里,下工夫处理的一个重 点,也是历史的复杂性,只不过那是苏联内战时期的历史。凭这一点,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就远比苏联时期同类的作品高出一大截,高屋建瓴,是作家兼历史 学家的眼光。为什么我要做这样的类比?那是因为自80年代以来,我们文学写作的格局越来越小,郭敬明之类的“小时代”商业写作就不用说了,即使那些依旧坚 持严肃写作的作家,也是格局越来越小,似乎90年代“个人化写作”的阴影还没有完全褪去。在这样的情况下,路遥的与众不同的努力,他的写作对历史全局,对 历史发展复杂性的关注,我觉得应该受到特别的重视。

  青阅读: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时所做的准备令人惊叹,为了写出中国城乡生活在1975年到1985年十年间的巨大变迁,他曾将10年间的报 纸逐日翻阅,他希望作家在创作中实现像巴尔扎克所说的“书记官”的职能。他希望自己笔下虚构的人物活在非虚构的历史中。他这种现实主义的写作观,您站在今 天的坐标下如何评价?

  李陀:这和我上边说的有密切关系。读《平凡的世界》,的确可以看出路遥有像巴尔扎克那样做历史“书记官”的雄心,他也这样做了。说到现实主义写 作观,又是一个太大的大话题,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如果联系80年代以后的文学发展,我想说的是,其实“文革”之后走写实的路子,坚持现实主义道路的作 家是不少的,是一个很大的群体,而且也出了一些好作品。但是,今天怎么重新认识这个作家群体,如何评价他们的写作,还是一个大问题,需要批评家、文学史家 努力,而且要有新的眼光,新的尺度。如果是我,我觉得用路遥的写作做一个坐标去审度那一时期的写实作品,就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比如可以这样提出问题:为什 么很多写农村生活的写作,都转向过去,转向历史,而只有路遥愿意这么正面地、硬碰硬地处理农村改革中的复杂性?这为现实主义提供了什么样的经验?

  你这个话题,还涉及另一个我近来已经说过多次的意见:由于西方现代主义的发展长期统治了文学批评、文学研究和文学出版,形成一套很僵死的文学生 产机制,所以近百年来,在19世纪形成并且成熟起来的很多属于现实主义的文学形式、技巧和方法被“颠覆”,甚至被抛弃。问题是,认真琢磨一下,认真看看真 实的文学环境,其实这些东西并没有消失,也没有死亡,相反,它们转移了,被通俗的和商业性写作吸收了——对这些老技巧(故事、情节、对话、戏剧性、人物关 系、性格特征等等),人家运用起来已经熟练非常。我由此产生了一个疑问:当消费主义正在霸占、吞并一切文化形式的今天,我们的“纯文学”拥护者们不该反思 一下吗?为什么不能把这些东西从商业性写作中“抢”回来呢?为什么要死认“现实主义”(且不说这看法里有多少误解!)是“传统”、“过时”,从而轻视由那 么多经典作家和经典写作创造的宝贵文学经验呢?那不是犯傻吗?

  潘石屹说,他就是现实的孙少安、孙少平,这个诠释表面上是恭维路遥,但是实际上是歪曲

  青阅读:从《人生》中的高加林到《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路遥笔下的主人公都有着相似性:都是底层的农村青年想改变命运,奋斗的结果最终都回 到原点,有人说这正是路遥小说最打动人的地方:一个中国式于连的奋斗故事。如果真的是这样,您觉得“中国式于连”的典型性何在?在之后的中国当代文学创作 中,这种典型形象还多么?

  李陀:这问题有意思,值得思索。“路遥笔下的主人公都有着相似性:都是底层的农村青年想改变命运,奋斗的结果最终都回到原点”,这个分析我觉得 不很准确,如果考虑到路遥笔下农村改革的复杂性和种种不确定性,“回到原点”不过是高加林、孙少安们在改革大潮中打的一个漩涡而已。我曾经看到潘石屹说, 他就是现实的孙少安、孙少平,这个诠释表面上是恭维路遥,但是实际上是歪曲——现实生活里有多少个成功人士潘石屹?就算潘石屹是个成功的于连,中国现实的 改革里能有多少成功的于连?我觉得,潘石屹如此现身说法,恰恰证明了中国改革的复杂性:有人成了潘石屹,富甲天下,可是有无数的孙少安们还在穷困中挣扎。

  这又说到问题的另一面:我觉得说孙少安这类人物是于连式的典型不准确,孙少安们比于连面临的问题复杂得多,精神世界也比于连复杂得多。这里最大 的区别是:于连身处一个已经稳定的资产阶级社会,他只要“向上爬”就行,可是,孙少安们在改革的大变动中,往哪儿“爬”?怎么“爬”?都是问题。

  青阅读:我们谈到了很多路遥被忽视的重要性,这足以引起更多的作家和评论人去思考、去进一步讨论,到底文学应该怎么写、写什么。您怎么看待路遥的写作中备受诟病的缺点和问题呢?

  李陀:说到路遥写作的缺点、问题,也很明显,就是比较粗糙,他以柳青为师,但是拿他和柳青的写作比较,明显就不如老师厚重、成熟、细腻,具体来 看,叙述语言、对白语言缺少特色,书面语因素太多,人物刻画线条也粗,整体结构也不够结实,等等。但是,想到路遥给自己的文学写作提出的目标那么宏大,而 文学环境给他提供的经验和营养又那么少,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可以谅解的。何况,他那么年轻就去世了,这实在太可惜了,如果他能生活在今天,我们完全可以想象 一个更成熟、更才华横溢的路遥。

  我觉得今天最重要的,是多看路遥写作的长处,从他那里吸取宝贵的经验,这有助于我们在新的世纪里为文学寻找新的方向。

  采写/本报记者 刘净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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