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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雷:永远的母校

//m.zimplifyit.com 2015年03月20日11:30 来源:光明日报 李春雷

  一个少年悄然成长的痛苦、迷惘和寻找;一个学子最清晰、最难忘、最美丽的青春记忆……

  1985年9月,我从乡下来到邯郸学院读书时,还是一个毛毛糙糙、懵懵懂懂的青涩少年。未来和文学,只是一个飘渺的幻想,就像早春天际浮游的一抹绿意,羞羞的,淡淡的,若有若无。

  学校位于市区北部。东邻中华路,北依联纺生活区。南望五百米,便是丛台;西行二百步,即为学步桥。门前一条清清浅浅的沁河,迤逦向东,流往大海的方向。校园坐北面南,占地约200亩,大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建筑。北部、西部和东南角散布着教职工住宿区,西南角是学生宿舍楼,西北角是食堂,东部是操场。中间围拢的腹地,便是教学区了。

  梧桐树,最多的是梧桐树,比肩联袂地站立在路旁和教室前后的空地上。粗皴的枝干,阔大的叶片,浑厚的绿荫,酿造着一团团深沉的静谧。夏季里,一阵微风吹过,丝丝细雨般的爽凉,纷纷飘落到燥热的皮肤上和头发间,或栖息在烦闷的心窝里,窥探青春的谜底。

  校门内是一条主道。前行200米,路东侧有一个露天阅报栏。几份每天更新的报纸,散发着浓浓墨香。副刊是我的最爱,一些美文总要抄下来,反复咀嚼。每天午饭后,我便站在报栏前,或俯在玻璃上,细细誊写。那些密密麻麻的精灵文字,像蜜蜂,像种子,悄悄地在心底筑巢,发芽。

  教室分三排,全是青砖蓝瓦房,敦敦实实,敞敞亮亮。我们英语系的课堂就在前排最东。入学时,小小的课桌上,一下子就堆满了三十多本薄薄厚厚的专业书籍。看着这些爬满26个英文字母的天书,心里直战栗。竭力地去听,去看,去思考。单调的思维,艰涩地结网。好黑暗、幽深的隧道啊。摩擦,碰撞,苦恼,有一种焦煳味儿,中药味儿,却又掺杂着莫名的甘醇和诱惑,若美女的顾盼,似暗香的摇曳。

  窗后有几棵梧桐。夏夜,树下阅读。半窗灯火,白亮如雪。土头土脑的蝉蛹,蠢蠢地在树干上蠕动,像笨头笨脑的我。夜深了,我独自向宿舍走去,踩着无边的寂静,楼道里回响着一串串迟缓的、疲倦的脚步声。就这样昏昏沉沉地上床,闭上眼睛,直入黑甜。梦里,漫天的英文字母簌簌飘落。

  三十多本书读完了,老师不依不饶,又布置一批。于是,吃饭再也不回宿舍了,午休也免去了。打开录音机,插上耳机,使劲儿听,反复听。有时,睡着了,同伴要拔下耳机,老师却恨恨地摇摇头:“熏陶,懂吗?要的就是这种语言环境。这点儿苦也不能吃,哪有做学问的样子!”

  家属楼东北角的最高层,是中文系教授李志义的寓所。课余时间,我常常拜访。先生与诸多作家交好,梦想写出一部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式的反映中国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冬天的时候,他终日写作,足不出户,自号“不下楼先生”。先生讲述过许多作家的秘闻逸事,那是与书上完全不一样的版本。

  每天午后,抄完报纸副刊,我会去河边散步,间或沿着河岸,去联纺邮局投稿。我试着写了多篇散文,偷偷地装进信封,寄往全国各地。但不久之后,沉重的稿子们便像信鸽一样,翩翩飞回,又像铩羽而归的士兵,垂头丧气。我呆呆地坐在学步桥上,心壁落满蝙蝠,冰冰凉凉,似乎自己就是那位愚昧可笑的寿陵少年。小河静默无语,流淌着黑黑白白的日子。

  天麻麻亮,房檐上、树梢上缠绕着浓稠的夜色。我又回到树下,晨读。猛然看见蝉儿昨夜蜕变后遗留在树干上的一具具尸衣,孤孤零零,虚虚空空,一股莫名的失落和怅惘弥漫心胸。忽而想到金蝉脱壳,凤凰涅槃,翔歌在天,便又生发出无边的信心和幻梦。于是,我大声朗诵,径直走进了哈代和欧·亨利的世界,直读得口干舌燥,却又意态酣畅,浑然忘我。渐渐地,周围的人影多了起来,中文系的男生在摇头晃脑地读古文,政教系的女生正铿铿锵锵地练讲演,音乐系的男男女女开始咿咿呀呀地唱歌剧。偌大的校园,似一朵神秘而萌动的花蕊,在太阳的呵护下,已经挣脱了夜的纠缠,绽放开纷纷繁繁的姹紫嫣红。蓦然四顾,我惊喜地发现,寰宇之内,红意氤氲,清灵灵的树叶上,明晃晃的窗户上,每一滴露珠里,每个人的瞳仁里,都蕴含着一个圆圆满满的小太阳。

  下午的时候,我每每去打篮球。疯狂地奔跑,在球场上碰来撞去,浑身大汗淋漓。不知不觉中,我的个头蹿高了,身体强壮了,嘴角长出浓浓密密的胡子,心底总是忍不住滋生一些花花绿绿而又怪怪诞诞的想法。椭圆形的操场,像一张巨大的白白胖胖的油饼,香喷喷的,勾引着我的食欲。肚子“咕咕”地嚎叫,开饭时间到了。

  食堂其实就是一个大礼堂,全校师生开会的地方。两侧一字排开售饭的窗口,飘散着五彩斑斓的葱香和肉香。我们这些读师范的学生,饭费由国家补助,每月四十多元,基本可以满足。那些粗糙的却是纯正的绿色食品,浩浩荡荡地进入了我的肠胃,昼夜不停地分泌着蓬蓬勃勃的荷尔蒙。我的身体日渐成熟,充满了力量和冲动,攥住拳头,跳跃起来,似乎能把老天戳一个窟窿。

  1986年春末夏初,我再次精心创作了一篇散文,满怀憧憬地寄了出去。不想几天后,信鸽再次返巢。我情有不甘,便手拿稿子,毕恭毕敬地找到本市的一家编辑部,当面请教。或许当时的文坛风气已经浑浊,或许编辑老师另有口味,稿子再一次被枪毙了。我失望至极,回来的路上,赌气地把退稿直接寄给了国内最权威的一家散文刊物。

  出乎意料的是,仅仅一周之后,编辑回信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小小的信封,捏在手里,轻飘飘的。开始,我的心底本能地涌起一股浓烟迷雾般的懊丧。稍顷,霍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团红烈烈的火光骤然升腾。我小心翼翼地拆开来,果然,只有一页巴掌大小的便笺,手写着几行字,大意是稿子收到,文笔不错,下期刊用,特此通知。

  那是一个黄昏,恍然间,我感觉黑压压的校园内顿时日月同辉,天地澄明,芬芳四溢。所有的梧桐树,都变成了一个个笑靥如花、裙裾飘飘的靓女,而万万千千的梧桐树叶,更像一双双灵动的、白皙的玉手,在琴键上欢快地弹奏着莫扎特的浪漫小夜曲,或在地面上一撇一捺地书写着梦幻般的情诗。

  这就是我在文学期刊上发表的处女作!

  不久,一张19元的汇款单飞了过来。这就是我的第一笔稿费。

  我的写作热情,在那个夏花烂漫的季节,火一般燃烧起来。紧接着,一发而不可收,又连续发表了十几篇作品。

  那一段光阴,是我人生中最美丽的青春。虽然仍是心事稠繁,满腹狐疑,但我的信心已如阳春三月,明朗且热烈起来。文学的宫殿,纵然烟云缭绕,高高在上,可我已经听到了她神秘的钟声,看到了她神圣的影像。

  好景不长。我不得不毕业离校,走向了拥挤而复杂的社会。

  20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我仍然在努力地攀爬着,有失败,也有收获。我的同学,有的升官,有的发财,更多的是在平凡而快乐地活着。而我的恩师李志义先生,最终并没有如愿,已经抱憾谢世了。惟有母校,在一如既往地顺利成长着。搬迁新址之后,地盘大了,学生多了,楼群高了,声名日隆,尤其最近,更是以太极学院为推手,在国家的重视和支持下,正从容优雅地走出邯郸,走出河北,走向中国,走向世界。

  岁月倥偬。无论成功的日子,抑或失意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她。因为正是她,给了我进入社会的资本,给了我自信,给了我梦想,给了我开始。

  母校,永远的母校。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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