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争论,只是近年尤显活跃,虽尚没有出现“百家争鸣”的理想局面,但还是打破了早些年文坛沉闷的一潭死水。
我是个喜欢争论的人,觉得不论是哪方面的事物,若长时期听不到一点“杂音”,如古井无波,甚至不论在怎么样复杂的情况下,大家总是在一片“一致”或“赞同”的声音中度过,就感觉不十分正常,就想发出点不同的声音。以文学写作为例,文学本来就是个“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的玩意儿,怎么可能让所有作家评论家,对某个故事、某个人物、某个细节以及某种写法完全认同?不大可能。于是,发生争论就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我读了一些争论文章,觉得有的争论气氛不是很好,争论的风格令人不悦。其实观点鲜明,语言直率甚至泼辣,都不是毛病,最让人看不惯的是表面上“西服革履”彬彬有礼,甚至有些语言还故意“矮化”自己,以显其谦恭,但是真正到了要说心里话时,却用尽挖苦字眼和嘲讽语气与不屑态度,而真知灼见却看不见几句。这样的争论多是只“争”无“论”。
我特别赞赏古人苏东坡和王安石的争论风格。他们时不时地就抵牾不合,可是争论时虽针尖对麦芒,却不护己短,不掩人长,更不以势压人,给人更多的是饶有风趣。我神往的争论局面是:或辩论,或批驳,或回敬,都守己有度,伐人有序,相互切磋,以理服人。彼此既针锋相对,又花面相迎。
宋人卢梅坡在《雪梅二首》其一中写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雪花飞扬,梅花竞放,各显异彩,它们很像为争春色而比赛。诗人认为:梅花虽白,终于逊雪三分;雪花虽晶莹,却缺少梅花那种清香。这首诗给人一种心平气和的感觉。文坛上的争论,似乎也很需要这种平心静气、取长补短的心态。只有这种心态领衔,才可能营造一个良好的争论气氛和风格。
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争论双方都必须客客气气,甚至彼此虚晃一枪,互报家门,然后每人说一套无关痛痒或与实际不甚挨边的官话行话套话,再然后鞠躬谢幕,各自跳出场子了事。这种看上去挺“和谐”的姿态,却不符合指陈利弊、探索真理的严肃科学精神。
离开实质性的交锋,离开摆事实讲道理,就不可能让人看见真理的水落石出,也不会出现人们希望见到的那种酣畅。以我拙见,“学”字是能引导争论双方进入理想境界的重要环节。民主革命家、思想家章炳麟在《论说》一文中谈到:“夫持论之难,不在出入风议,臧否人群,独持理议礼为剧。出入风议,臧否人群,文士所优为也。”确实如此,你如果对某个问题或某篇作品并没有深入和深刻的研究,那么与人争论起来,往往是抓住只言片语,讲些老生常谈的理论,甚至是陈词滥调;或是捡些鸡毛蒜皮的枝节,说些挠不到痒处的挖苦话。因为不肯下功夫研究问题研究作品,就很难理解对方的本意与原委,还可能在争论过程中暴露出自以为是或固执己见的身影。
这种争论的洋相古人是出过的,应引以为鉴。苏东坡在《惠崇春江小景》一诗中写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那位“生平不喜东坡句,水暖春江笑换鹅”的毛奇龄并非无名之辈,乃清初著名学者、散文家、诗人,就是此人怫然曰:“鹅也先知,怎只说鸭!”朱大可认定已抓住苏东坡的软肋,便霸气冲天,不允许别人为苏辩驳。还有杜甫在《古柏行》一诗中写道:“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括和黄朝英读过此诗大不以为然,加减乘除,左量右算,认为这棵树“无乃太细长乎?”这二位先生怎么不从欣赏诗性着眼,却偏偏以“细长”攻击诗圣?他们不大懂得诗歌美学,却还要用繁琐哲学对诗歌评头品足,破坏了艺术欣赏情绪,让人败兴。难怪袁枚曾大声疾呼:“考据家不可以论诗!”
文学争论不可少,却亦不可没有“游戏规则”或乱了标准。我赞成这样的主张和分析:一是要重视学养,当下一些人在争论中暴露出“饱‘学’而不养‘学’”。二是立场上“有场而无立”,有些文章欠学术性,欠应有的情怀与胸襟。三是标杆马虎,不少文章有杆无标,或褒或贬都带有若干随意性,甚至因人而宜。四是理论有缺口,经常在争论中有论而无理,也有些人有理而无论。争论的气氛也是整个文坛乃至整个社会气氛的一角,理应重视,并且应当把争论视为产生好作品的一种不可或缺的手段与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