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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文学的山河

//m.zimplifyit.com 2015年03月25日09:30 来源:人民日报 迟子建

  我在北极村出生,在大山里成长,十七岁第一次坐上火车,到大兴安岭师范求学。由于学校初创,隆冬才开学。我还记得夜半时分,我在塔河站,登上了一列绿皮火车。由于座位临窗,这让我觉得自己靠近了一盏灯,好像光明的世界就在眼前。车行不久,我不顾黑夜正拉着沉沉的脸,用指甲刮开蒙在玻璃窗上的霜雪,透过一个圆孔,去看窗外。没有月亮的晚上,山是黑的,雪也是黑的。黑的夜让人觉得火车像一支毛笔,游动在墨里。偶有昏黄的灯光闪过,那是火车停靠在某个小站了。到了目的地加格达奇,天还未亮,我们这些新生,被校方接到一辆大卡车上,向城外驶去。站在敞篷卡车上,冷风在耳边呼呼吹,我和天上的星星一样瑟瑟发抖,对新学校隐隐失望。因为我渴望着走出大山,可卡车最终还是停在了山里——广阔的大兴安岭啊。

  我学的是中文专业,课业宽松,有充裕的时间泡图书馆,那期间我读了大量文学作品,开始尝试写作。中篇《北极村童话》,就是我师专毕业之际,利用晚自习时间,在课桌上写就的。我在小说里动情地回忆童年,那里有亲人和乡邻,有菜园和狗,有雪地和炉火,更有我熟悉的江河和山峦。当然,也有欢欣、眼泪和叹息。山和河,从一开始,就天然地进入了我的文学世界,与我的人物同呼吸。

  三十年来,以山河为背景的中短篇小说,我不知写了多少,它们是我生命的底色,也是我作品的底色。在我的长篇中,以河流命名的就有《额尔古纳河右岸》。尽管这部作品距今已十年了,可我回望时,依然能听见它静静的流水声。而新出版的《群山之巅》,我并未想着以山来命名,可山还是浑然无觉地镶嵌在标题中了。

  大兴安岭没有很高的山,也没有很低的,它们连绵在一起,起起伏伏,却有了气势。这样的山势,也影响了我的文学理念。在我眼里,不管多么卑微的人物,都是群山的一部分,自有巍峨。所以《群山之巅》出场的人物,各据山头,是别人的配角,却又是自己的主角。这些凡尘中人,在动荡的历史和复杂的社会生活中,双足陷入恶之河,可又向往岸上纯美的人性花朵,想努力活出人的样子,于是如废墟上的蝴蝶一样,挣扎着翻飞着。李素贞的自我“认罪”,唐眉的“忏悔”,辛七杂面对父亲骨灰中的弹片而发自内心的呼喊,都是被太阳火一样的人性之光刺痛后,所流下的“热泪”。写出他们的热泪,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就是与人性的雨露相逢。

  虽说《群山之巅》没有绝对的主角,但有些人物,还是近山,我们能一眼望见的,比如辛家和安家三代人;而有些人物,是远山,比如日本女人秋山爱子。用极淡的笔墨画远山很难,因为它们往往与云相接,容易画飘渺,也容易被读者忽视了。而没有远山的映衬,近山就缺乏层次感了。

  如果说《群山之巅》的人物,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山,那么我用笔在两年的时光里,走过他们。当然,他们也怀揣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走过我。再美的风景,走过就不应流连,因为文学的山河,气象万千。而未来我可勾勒的风景,还在撞击我的心,尽可以弥补我在过往的画中,所留下的遗憾。

  在回顾《群山之巅》的写作历程时,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离开龙盏镇那样的小镇,第一次乘火车夜行的情景。世界的霜雪,依然厚厚地蒙在人生的玻璃窗上,尽管我已年过五十,但仍然像十七岁时一样,热衷于用指甲,刮开霜雪,去看外面的世界。不同的是,我手中握着一支沧桑的笔了。这支笔有山河滋养,有一颗对文学不倦的心所依托,该是不会枯竭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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