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姑娘洗衣裳,/山上俺放羊;/脱下汗衫扔水里,/管它冲到啥地方!//西山太阳落了,/东山羊群回庄;/赶羊到溪边饮饮水,/干净的汗衫挂树上。”本以为这是一首乡土味十足的民歌,不料却是一个15岁初中生的作品,发在《河南文艺》1955年9月号上。这位小作者不可小看,后来竟成了中原大地上知名的诗人、学者。他就是王绶青。
王绶青笔名辛梓。1936年生,河南卫辉人。他以诗歌声名远播,但也时有小说、散文和文学评论见诸报刊。他出版多部诗集,随你从集子里选择任何一首诗,都能从中吸收到民族传统的“维他命”,触摸到唐诗宋词的温度。他对民族传统有深刻的认识,对“中国气派”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说,节日里天安门城楼上为什么要挂大红灯笼?因为庄重、大气、祥和、红火、吉庆,表现出了最典型的中国风格。真是如此,假如把天安门城楼上的大红灯笼换成霓红灯,光怪陆离,五颜六色,闪烁不定,时尚倒是时尚了,亦显示出了几分洋气,可那还是天安门城楼吗?有些民族传统、民族风格,任时代再发展再飞跃,其基本格调是不会变的。所以通读《王绶青诗选》后,深感他的诗符合大多数中国读者的审美习惯和情趣。
“那天梯石栈上穿行的就是你吗/那云根雾窟中出没的就是你吗/啊,泰山挑山工/一根扁担,两条麻绳/以西藏牦牛的毅力/以戈壁骆驼的韧性/肩荷重负/默不作声/在这‘五岳之尊’的岱宗之上/从事着特有的中国式劳动!”这首立意大气的《泰山挑山工》感人至深,“踏出一条通天大路/挑来辉煌的东方文明/让孔子踩着脚印登临/杜甫站在他们的汗珠上吟咏……”有人问王绶青:“当下能记得名字的诗人不少,能背诵出其诗句的却不多。为什么?”真就是这么回事儿。唐诗宋词元曲,浩如烟海,有人忘记了诗人名字,忘记了诗的篇目,但诗中的一些佳句警句却被一代代人口口相传,久久不忘。王绶青说:“现在有些诗恰恰是翻了个个儿,只知道诗人的大名(连篇名也未必记得),根本背不下来诗句……单从诗歌艺术层面来讲,是诗写得不够精练,炼词、炼句、炼意的功夫没有下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不押韵,太散文化。押韵,读起来才琅琅上口,容易记忆;容易记忆,才有助于背诵,才能不胫而走,便于流传。”王绶青试图在创作中真正实践自己的这些理念。
王绶青认为,古诗简单中有深刻,直白中有深邃。我深以为然。比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当年我在鲁迅文学院做班主任时,诗人雷抒雁给同学们讲过这首诗,他大致是这样说的:大家读这首诗很容易,但每个人的理解则会千差万别。如果理解得不准确,就会认为这是最直白最好写的诗,甚至认为不是诗。前三句叙说的事,是铺垫。它真正的诗意在“云深不知处”一句。“云深不知处”给人一个广泛的哲学理念。很多东西就在那儿,但哪怕是确切的东西也很难真正去把握。因此,很多东西都是在“云深不知处”。
我为什么要复述雷抒雁的这段话?因为王绶青1995年在深圳创作之家同我讲过类似的话,也举了这首诗为例,称赞古诗词看似简捷但往往能给我们提供辽阔的想象空间。古诗词已经渗透到这位诗人的骨子里了,所以他才这么关注诗歌的民族传统。用一句话来概括王绶青的诗歌之路,可以说,他走的是古典诗歌和民歌相结合的路。
我说过,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王绶青写诗不打草稿,不写提纲,有了灵感就写。写完初稿看几遍,再写二稿,不是在一稿上修改,而是从头写起。有时一首诗写三四稿,不仅仅修改,还要写一句诵读一句,不写到能背下来不定稿。他这人是“不用扬鞭自奋蹄”,每酝酿一首诗,总会偶得几句最得意、最出彩的句子,于是他就把这几句作为一首诗的起点,然后自己憋自己,一定要“憋”出更精彩的句子来,要超过作为“灵感起点”的句子才罢休。
读王绶青的诗有一个感觉,他除了在谋篇构思上下功夫外,还特别讲究语言的精致。比如,“清晨,我品尝炊烟;雨后,我品尝阳光……”“我在这儿站了片刻,连影子也长出一片新绿”。这类新鲜的句子,在他的诗集中几乎俯拾即是。
新诗怎样更自觉和自然地继承古典诗词的传统资源?一些诗人怎样摆脱对外国诗人的呆板刻意模仿?怎样给传统的诗歌美学赋予时代的元素?这些都是需要我们诗人一起去面对的问题。诗人王绶青以自己的理论和实践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这种尝试是宝贵的,值得我们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