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我写过一首诗《克制的,不克制的》。这里要谈谈“地域的,不地域的”。话题自然绕不过新疆和我的“移民”身份。
作为一个“新移民”,在新疆生活26年之后,心灵的分身术终于在远方有了一个地域和空间的载体。在对异乡的持续书写中,我正在一点点接近心目中的这个远方。26年过后,我已从一个远游者变成一个远居者。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越来越像一个“他乡的本土主义者”了。
在新疆这么多年,我从江南长子变成了西域养子。故乡对我有生身之恩,新疆对我有养育之恩——两个恩重如山的地方!在书斋与旷野之间漫游,聆听异域教诲,向新疆的多元文明致敬,向各民族的优秀文化学习,进而转化为对自己的滋养,是一个持久的过程。谦卑是这一转换过程中必须经历的课堂,谦卑是无穷无尽的。
“移民”在本质上是被故乡驱赶、并试图与异乡结合的人。26年过后,我才可以无愧地说自己是真正热爱新疆的,爱她的丰盛与多元,爱她的文化差异性,爱她表面上的荒凉、骨子里的灿烂,爱这个“美的自治区”和她“启示录式的背景”。当有些人把新疆视为“麻烦”的同义词,在情感上加以紧急删除的时候,我爱上了她的痛苦和不幸、疲惫和莫测。
尽管我像一株芦苇把自己从水边移植进了沙漠,尽管我期待有一天能集水鬼与木乃伊为一身,也尽管我已掌握了一点“江南—西域”空间穿越与切换的技艺,但我身上的“地域分裂症”依旧存在。这就是江南与西域、潮湿与干旱之间的“分裂”。像一只澳大利亚袋鼠,在地域的两极之间跳来跳去;更像一只破皮球,被故乡和异乡两只脚踢来踢去。写作,也惟有写作,才是治疗“地域分裂症”最为有效的方法,因为写作是对内心最好的缝补和弥合。但换一个角度来说,这种“分裂”并不痛苦,有时反而使我深深着迷。
我曾提出过“综合抒情”、“混血之诗”的诗学概念,其目的也是弥合“分裂”,实现更高意义上的综合。我的写作喜欢混搭,新出的《新疆词典》增订版(上海文艺出版社),111个词条,用了十几种文体,是一本混搭的书。我办刊物(《西部》)也追求混搭:文学与文化的混搭、边疆与内地的混搭、中国文学与世界小语种文学的混搭等等,即所谓“寻找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文学表达”。混搭文化是一种绚烂的、有活力的文化,古丝绸之路如此,地中海如此,拉美亦如此。新疆是一个混搭地区,自然的、人文的、民族的混搭,新疆文化是一种有活力的混搭文化。它看似一盘散沙,其实是多元一体、不可分裂的。
常有人问:新疆是什么吸引了你、捕获了你、留住了你?简单来说,新疆之美首先在于她的差异性。人的差异性,社会的差异性,地域的差异性,才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多元、丰富与活力。趋同就是死亡,就是把自己送进坟墓。新疆之所以令人迷恋,就是因为它保留了这种差异性——地理的、风土的、文化的、族群的差异性。它可能是差异性的残留物,很脆弱,很边缘,但不祛魅。差异性构成了新疆的大美。抹去了这种差异性,新疆就不成为新疆了。
也有人问:是否存在一种“新疆精神”?我理解的“新疆精神”是一种“正午精神”、“正午气质”,也即加缪所说的“正午的思想”(地中海精神)。新疆位于古地中海(特提斯海)的边缘。历史上,除却地理和政治上与中原汉地的依存关系,新疆一直保持着一种“向西开放”的胸襟和姿态,它能吸纳和融入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在新疆的现在时和过去时中,你常能感受到浓郁的印度味道、波斯—阿拉伯味道,乃至希腊—罗马味道。因其文化“向西开放”的特征,我常能感到西域与希腊、地中海乃至欧洲的某种隐约关联。在消失的特提斯海边,西与东、近与远、过去与未来,都融汇成一个整体,一种正午的此在。我想起加缪对虚无的反抗,他说:“如果说,古希腊人制造了绝望与悲剧的概念,那总是通过美制造的……这是最崇高的悲剧,而不是像现代精神那样,从丑恶与平庸出发制造绝望。”(《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新疆精神”如果存在,就是一种加缪意义上的反抗虚无和死亡的精神。
在我的诗歌和散文写作中,地域性特征的确十分明显。但要知道,当一个人坐下来写作的时候,他是同时置身于地域、现实、历史和梦想中的,尔后通过“词的喷发”和地缘性转喻,完成对地域主义的一次解放。地域性写作不仅能提供克利福德·吉尔兹所说的“地方性知识”,呈现一种独异的“深度描写”,其写作之极致,物与词的转换,恰恰可以构筑起能够安妥我们灵魂的纸上家园。地域性是立足点,但不应成为写作者的囚笼。从地域出发的写作,恰恰是从心灵和困境出发的。在好的诗人、作家那里,我常看到他们的“地域性”是虚晃一枪,他们揭示了地域性掩盖下的普遍人性。诚如波德莱尔诗云:“孤单而沉思的漫游者,/从普遍的一致中吸取独特的迷醉。”
地域性写作必须揭示被风景主义和风情主义遮蔽的地区真相。从早前的荒远之地,到上个世纪初的西域探险考察热,再到新世纪以来中国最具魅力的旅游目的地,新疆乃至西部,正在经历一个被审美化、被消费化的过程,变成了一种“被”,它的主体性并未足够显现。那么,从文学表达与呈现的可能性来说,所谓的“打破地域”,就需要我们在深度与力度上下功夫。把思想锤炼统一,唤醒自己的主体性,强化独创性,他者自我化,自我他者化,向内、向外同时挖掘……这些,都十分重要。打破地域也是打破封闭意识,打破写作惯性。因为,在写作者昏昧的主体性那里,地域性也是一片昏暗。
“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梭罗语)身处边缘地带的诗人、作家,需要保有一种有尊严的写作。置身边疆,远离中心,旁观潮流,不啻是一个很好的观察与思考的视角。文学是人类最伟大的“接头暗号”。文学是人学,而不是地理学、旅游学、民族学或者别的什么学。文学的立足点和超越性,注定了它是一种掘地三尺、又离地万里的艺术——换言之,即:地域的,不地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