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当中华民族这列庞大、陈旧、制动接近失灵的车辆摇晃到历史的十字路口时,本来可以选择阳光之路,避免后来那场民族大病的,可历史一步迈错,就使几万万人民陷入了空前的灾难。
其实,在中国的封建制度走投无路,社会病痛不断加剧的19世纪,历史给过末代王朝一个机会,国内政治力量也给过它思考、把握和运筹的足够时间,但昏聩的清廷却下错了赌注,最后连同整个君主体制都搭了进去。
潮急浪高的时代
辛亥年武昌城响作一团的枪炮声对立宪思潮作了了断,也对清政府怀揣的最后一丝侥幸心态作了了断。当中国历史经历了几次大转折之后,回头再看那个“节点”,就像隔着层层帐幕,很多人事和过程变得似是而非。
朝廷醉生梦死时,至少还有一个人没有酣睡,他就是当时的“皇上”。
光绪支持和领导了清末著名的政治改革,三个月后惨遭镇压。他和谭嗣同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仔细反思一下中国在近代走过的坎坷历程,每个人都会对皇帝这场失败的改革感到痛惜和无奈,总有一种不大容易表述的滋味。
光绪是清王朝的第十一位皇帝,历史似乎有意提供了一个施展抱负的舞台,却安排他主演的变革大剧出师未捷,悲情落幕。
爱新觉罗•载湉这个名字的表意是水流的宁静,而他生不逢时,出生就遇到一个潮急浪高的时代。
我们现在通过西方摄影师留下的这位陛下的几张“写真”,从一副椭圆形的白皙脸孔上看到的是一个少年天子的斯文清秀。他生在深宫,长在层层帷幔之中,从未领教过日光何毒、夜风何寒。天下人都知道他被西太后拽着去过一趟长安,但那次是躲难,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之后的事,也是他变法失败被幽禁之后的经历。此前他是否出过远门,是否到民间看过生民们耕扒土地牧养牛羊,看过鸡犬相闻的村落和或枯或荣的田野,好像没有记录。就是这么个什么都了解又什么都不了解的年轻皇帝,能够知苍生之艰,知国家之危,站出来领导变革,怎么说也是一个比较有头脑的开明之君。
“千里长棚”已到尽头
后来人都了解光绪独特的身世和处境,从他记事开始,也就是从他四岁入继大统开始,高高龙椅后面的一团魔影就未曾离开过他的头顶。更为糟糕的是,他继承的本来就是一个四处疮痍,愁云笼罩的王朝,他的改革也是在一片沉痛的气氛中开场的。但是,我们依然能够从他留给历史的气场里感受到青春和阳光,感受到他的气魄、胆略和激愤。
德宗于1898年6月11日颁诏变法,他极力主张破格取仕,循名责实,拔庶民为公卿,起用一大批维新志士。随后,他“明定国是”,颁行新政,展开了大刀阔斧的变法,短短一百零三天,他颁布了变法“上谕”300多份。死水一般的清廷顿时迎来缕缕清风,朝野上下也看到了希望的生机。
然而,要重新确定皇室与这份拥有四万万人口“家业”的关系,要革自己的命,革一个传承了二三百年的偌大利益集团的命,实在太难!现实结果是,带着热血和激情、也带着几分天真的皇帝,在保守派面前显得不堪一击。百日政改给中国带来的生气很快被僵死自守的沉闷与恐惧取代了。
极具中国封建特色的清末国情无情地给维新派亮了红灯。当惊心动魄的这一幕过去之后,后来人对他们都不以为然,许多冷冰冰的学术论证与既成的历史结局当然对接得天衣无缝,但后人论证已经成为历史的事件,总可以找出一百个缘由来。同样,对光绪惨败的缘由,今人足可列出一万个为什么。可我总感到,再多的因素莫过于那个阴毒自私的冷面女人,她只是死死地攥紧权力,丝毫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手去拨动中国,拨动历史。
慈禧生于1835年,五岁时就爆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那时她只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女孩,自然不懂得这场海战对大清朝意味着什么,更不会料到她的一生几乎伴随了王朝走向衰亡的整个时代,她也几乎左右了晚清风雨飘摇直至崩溃的全过程。可在清末,整个帝国只有她能够以理性方式对政局加以操控,只有她的决策,才能以最小的社会代价获得最大的变革实效。她作出的任何点拨,都能够影响和决定这个古老大国的运行轨道和速度。那会儿,只要她能将其新政和洋务运动往前推进一步,清廷此前所做的改革举动都会被历史作为另一种性质改写,就会成为一次伟大变革的前奏。或者说,只要是在“大限”之内,朝廷的改革决断都可能使中国避免后来的巨灾。遗憾的是,慈禧不可能认清帝国宴席的“千里长棚”已到尽头,尽管王朝摇摇欲坠,她思索的还是怎样江山永固,帝祚长续,权力欲望依然在她心中蒸腾着,她还在盘算着再一次垂帘听政。因此,纵观她所掌控的改革,尤其是在政治改革中,就是类似于挤牙膏的进程。
说她本可以成为“东方伊丽莎白”,这也只是人们后来抱憾的一种假设,她在世时谁敢在她面前作这种指点?她对这个雅致洋气的称呼也不会感兴趣,她最乐意大家喊她“老佛爷”,一个不男不女、散发着霉气的古怪称呼。可这个凡胎老妇至死都未明白“临时抱佛脚”的改革是什么后果。
朝廷的“魔术”
1905年,穷途末路的清王朝距离它寿终正寝的日子还有五六年的时光,如果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将死者,上帝给他延缓这么长的时日,应该是足够宽容的。
人们为立宪而欢呼的感人消息传到北京颐和园一座小小的湖心亭中,太后和皇上都“颇深嘉悦”。当年10月2日《申报》的报道是用这四个字形容他们心情的。
一年后,清廷宣布开始筹备资政院,各省准备设立咨议局。又过了一年,也就是1908年,清廷抛出《钦定宪法大纲》,规定此后九年为“预备立宪”时期。这年年底慈禧带着她死都不放心的“皇儿”一并撒手西归了,实际掌握朝廷大权的载沣不得不决定缩短“预备期”,提前到宣统五年召开国会,组成内阁。
朝野双方依然都带着莫大的期待,人们期待着朝廷能够从垂死中醒来,诚心诚意地推行新政;而朝廷则期待着他们的“魔术”能够成功,瞒天过海,缓解强大的内外压力。很多人没有意料到,年仅二十七岁的摄政王载沣竟然也是一副权力既得者的心态,并且比偏狭的“老佛爷”还要僵死。1911年5月8日,人们千呼万唤的内阁名单终于出笼了,十三名内阁成员中有五人是皇族,八人是满族。人们望眼欲穿盼来的责任内阁竟是一个“皇族内阁”的怪胎,一时间,海内外舆论大哗。
人们对清廷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了。立宪派绝望了,人民绝望了,革命派更加坚定了。就在清廷公布臭名昭著的“皇族内阁”名单的前一天,远在美国芝加哥的孙中山已经通电全世界,宣布继续发动革命,推翻清王朝统治。
这位熟知解剖学、面色严峻的革命家的冷静目光早已穿透了清王朝的五脏六腑。他说:“且世界立宪,亦必以流血得之,方能成为真立宪。”重大政治改革必然会从根本上触动既得利益集团,也不会按照他们的意志来设计改革,为了掩饰自己对改革思潮的仇恨,他们只得以种种理由来敷衍舆论,拖延改革。目光如豆的清政府更是一群这般苟延残喘的东西,孙中山把他们看得最透彻。导致清政府众叛亲离的正是他们自己,没有多少人再相信它。直到大厦将倾的那一刻,也没有几个人为它挺身而战。
清廷宣布“预备立宪”的1905年,也是一个别有意味的年份。这一年,似乎故意要与立宪闹剧巧合到一起的是,中国同盟会于8月20日正式成立。中国第一个革命政党的出现,无疑是近代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同盟会在其《章程》中提出了与立宪梦想针锋相对的政治纲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还是在这一年,《民报》于岁末创刊,孙中山亲拟了《发刊词》,首次公开提出了“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这也是近代以来中国政治进程中的一件不可忽略的大事情。接下来,同盟会及其纲领主导了中国那场翻天覆地的大裂变。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革命先驱孙中山的这句名言,我们背诵了几十年,但让我真正理解它的,还是清末以来的这段总使人感叹不已的历史。
(此文原载于《时代周报》2012年3月1日,系任蒙长篇散文《世纪的黎明》的节录,《世纪的黎明》全文收入作者历史文化散文集《反读五千年》中,已由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