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就像一块干燥的泥土,被祖父扬起的锄头重重一击后就彻底溃散了,怎么也聚不成团了。时间长了,那些泥土似乎不再是泥土,而是变成了一群蜂,它们在我的内心左冲右突,总想找到一个缺口飞出去。虽然我多么希望泥土抟成团,那样让我感觉沉实;也希望那群蜂飞出去,到属于它们的天空和花朵那儿去。而我无法控制这种混乱的局面,就像一个懦弱的指挥官,无可奈何地面对两军混战。我不得不忍受泥土的硌痛和蜂的乱蜇。我明白,我是缺少了一点“水”,或者是缺少了一扇窗户。
这种混乱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我无法拒绝。我只有裹挟着它,怀抱着它,缓缓前行,就像谁也无法逃离生活而存在。我从事过很多职业,种过田、挖过矿、教过书,做过报社记者、杂志编辑,在小县城是一名公务员,在南方是一名打工仔。我坚持用一双手做事,两只耳朵聆听,三只眼睛看世界。我不想做一个同生活擦肩而过的过客。我回避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茶。我是负荆的樵者,不是撑竹筏的人,也不是坐游艇的人。这都是真实的生活,我不是观众、不是演员,而是真正的角色。我是在做一个人,而不是在表演生活中的我。
我常常怀疑,自己是否停留在生活的表面。我观察到的,聆听到的,都只是冰山一角。我有理由怀疑自己,也有理由否定自己。我总想不断地深入,有时是从记忆中挖掘,有时是从现实中去发现。记忆的空间很广阔,也很丰富,经过时间的淘洗,浮沙早已散尽,只留下那些硌得人心痛的,或者感动得人流泪的片段。我有意将这些片段拉长,放大,揉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有时也会将若干片段组接起来,让它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中有我祖辈父辈的影子,有我爱着的人,也有爱我的人。比如,《满地姜娘》里的驼狗子,那些种姜和卖姜的事,其实就是发生在我祖父身上的真实的事情,我只是将它记录了下来。我记得祖父说起过一次卖姜的经过,有一次他挑了一担姜到30里外的镇上去卖,在离镇子不到5里路的岔路口,有几个年轻人围上来买姜,挑挑拣拣中,一个人偷偷拿了一捆姜往镇子那边跑,另一个人拿了一捆姜朝相反的另一条路上逃。等祖父发觉了,却没法追,挑着担子追不上,不挑担子又不放心,结果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将姜拿走了。回来的路上,祖父去一处熟悉的人家讨水喝,碰巧那家人的孩子病了,却没钱看病,祖父便将那一担姜钱全给了他们。祖父的善良就像一株姜一样枝繁叶茂长在我的记忆中了。
比如,《阴阳祭》里的“祖母”,她就是我祖母的一个影像。虽然我的祖母不会行医,但她们历经的苦难和骨子里的坚韧何其相似。在我的内心,她们是同一个人。我虚构了一个故事,但没有虚构祖母这个人物。在现实中有很多人物,他们远比纸页上生动,而且有血有肉,有精气神。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任何塑造都会存有缺陷。有时是因为太完美,有时是因为太平面。还有《阴阳祭》里的“我”,一个夭折的小女孩,她其实就是我的妹妹。我有过3个妹妹,一个永远只有4岁,另一个两岁死去,第3个不到半岁就夭折了。在我所目睹的死亡中,3个妹妹的死亡是最具穿透力的箭,它正中了我幼年的心脏。她们都埋葬在一个叫绿谷塘的小山坳里。10岁之前,我没有去过绿谷塘。我听一位亲戚说,有一个晚上他从那里经过,很多小孩举着磷火,欢叫着奔向他。我很想去看看,那些孩子中有没有我的妹妹们,可大人们不允许,他们怕他们邀了我去做伴。在《阴阳祭》里,绿谷塘就成了村庄的背面。
记忆是有误差的,它会散佚,也会遗漏。那些散佚的部分,我往往会用想象来填充,但我觉出了它的不真实。记忆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有时它也会拒绝我们。
后来,我离开了村庄,到一个小县城生活。黄昏,寂静的午后,或者寂寞的夜晚,我喜欢一个人在老街破巷里独行。因为风雨和时间的洗涮,那里的一切都褪去了浮华的外表,它变得沉静、单纯。我只能依靠想象来完成几十年前百年之前的生活。《半窗红烛》中的赵半窗,《鸽哨满天》中的红衣白衣,他们都是我假想的生活于其中的人物。我很难回答,他们的真实与不真实。我只是看到,在某个时刻,他们同我一样在那样的街巷中行走。斑驳的土墙、破旧的窗棂、暗淡的灯光,是时光隧道中那么深邃的一个世界。我看得见,却摸不着。想同他们说话,一起漫步,但最后我只能站在街口或巷尾,注视他们远去的背影。
他们远没有现实来得真切。
我的眼睛依然在街巷中转悠。我的身边聚集了大帮的贩夫走卒,卖菜的、拉板车的、剃头的、开小卖店的。为了一分钱,他们讨价还价;为了一声吆喝,他们凝聚了毕身的力量。这些都是真实的,活生生的,我无法想象也无力虚构。比如,《纸羊》里的三驼子、《刀疤》里的七刀,他们同赵半窗,同红衣白衣是多么的相似,却又是多么的不同。我热爱他们,也热爱他们那种生活。也许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目光会停驻在他们身上。他们会跳跃在我的纸页上。因为若干年后,他们也一样会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只是我不清楚,在记忆的人群中除了我还有些什么人。
我忽然记起小时候过端午节,祖母会用丝线织一只蛋袋,再挑枚特大的熟鸡蛋,染红了,装在蛋袋里,挂到我脖子上。那两三天里,鸡蛋就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最后鸡蛋还是被碰破了,我流着泪将它吃了。在我的记忆中,祖母总是黑衣黑裤,连头上的帽子也是黑色的,可她却珍藏了一束五色丝线,一束永远也用不完的五色丝线。每年她都会用那束丝线织一只五彩的蛋袋给我。我喜欢那用五色丝线织成的蛋袋。蛋吃了,蛋袋却不知被扔到哪去了。它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我的生活。它们被时间的尘土掩埋了,或者掉进了虚无的黑洞。
我的内心突然填满了恐惧——时间是一个看不见影子的杀手,它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追杀我们。哪怕我们睡着了,它一样会用刀子,将我们熟睡的那一部分削去,绝不手软。虽然我年龄不是很大,但是在一把永远不会停止的刀子面前,同样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我幻想能有一只五色蛋袋将我们紧紧包裹。我渴望找到那些五彩的丝线,然后,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像祖母一样让丝线在指间缠绕、交织,自己动手编织一只属于自己的蛋袋。我的文字就串连在那些丝线上,它们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手心挨着手心,根系连着根系。它们不属于我,而属于那只五色的蛋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