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杨怡芬在2007年夏天,我从杭州去舟山参加她的作品研讨会。我编过杨怡芬的小说,但从未谋面,照片都没看过,跨过宽阔浩瀚的海面,从轮船上了岸,在码头拥挤的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她。我觉得那就应该是杨怡芬,没道理,就是感觉。果然。岛外来的专家学者好几位,她坚持每一位都亲自接。杨怡芬的声音软软的,很轻,关心人都像在跟你商量。我怀疑她根本不会吵架,若不幸跟谁吵起来,连声音都可能被对方吃了。后来熟悉了,听她跟孩子通电话,那黏稠的母爱,简直就是蜂蜜做的,单声音就可以把她儿子稳稳当当地捧在手心里。
研讨会开得很好,大家有一说一。说得最好的是杨怡芬自己,她把自己的创作历程梳理了一遍,顺带感谢了很多人,把占用她绝大部分时间的税务工作也深情地感谢了。这个回顾含金量很高,我觉得她对自己写作的认识比我们都要清醒和深入,她也有一说一,不虚美,不隐恶,问题在哪她很清楚,她对自己下得了狠手。
会议结束,别人都走了,我第一次来舟山,杨怡芬建议我多待一天,看看普陀山。多少年里我都生活在单调贫乏的大平原上,没见过像样的山,没见过像样的海,更没见过普陀山这般悠久盛大的佛家道场,层层叠叠的山寺和钟声我肯定神往已久,但我不好意思。那时候年轻,脸皮也不够厚,想着来就是开会的,开完了就该打道回府,赖着不走蹭风景这事不合适。杨怡芬说,有姐吗?我说有。她说,你姐对你好吗?我说好。杨怡芬就说,这就对了,你就当走亲戚了。我突然知道在码头上认出杨怡芬靠的是啥感觉了,就是姐姐。她给我的感觉非常像一个姐姐。
我从来都相信一个人的性格和内心最终会长到脸上去,若非特殊情况,表情不会说谎。我姐比我大两岁,从小到大都是我姐关心我,念了大学衣服都是我姐帮我买,我根本不知道该穿多大号的衣服。我在杨怡芬的脸上看到的就是一个姐姐的表情。她的宽阔和从容,她的正大和隐忍,她已成本能的嘘寒问暖。我说杨怡芬像个姐姐,不是因为她年长我几岁,而是她的确有姐姐的范儿。作为一个姐姐,她藏都藏不住。在接下来游览普陀山的一天里,她无数次说到她的两个妹妹,风头正健的专栏作家二妹妹二二,正勤力做实业的三妹妹三三,两个妹妹比她小不了多少,但她谈及她们一不小心就是长姐如母的口气,人都慈祥了。她还说到父母,对上一代人辩证的反思,那种独特的叙述方式也只有善解人意的长女才会有。
这是一个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信赖的人。即使她写作,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朋友。写作没有消磨和篡改掉她的坦荡和善解人意,而对很多人来说,写作是一种腐蚀剂。做了10年编辑,交往的作家不可胜数,圈子不可谓小,很多人由此认为我的朋友遍布天下,我告诉他们,你给说反了。两个写作的人,日常生活里可能会是很好的朋友,身份一旦变成作者和编辑,事情常常就来了:大部分人容不得你否定他们的作品——他没出名时,你毙掉他的稿子,他认为你不仗义,不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出了点小名,你毙掉他的稿子,他说你给他使绊子、穿小鞋,说你嫉恨他、压制他。好像我这样业余写作的编辑,判断一部作品靠的只能是成见和情绪,而非艺术。这种事经见多了,我学乖了,一旦苗头不对,抱歉,到作品为止:咱们只谈作品,不论朋友;没事最好不联系。杨怡芬是作品之外,你可以放心做朋友的作家。过去你可以退她的稿子,现在也可以退,将来依然可以退;她从不褊狭地理解你的坦诚,她充分尊重你的艺术判断,她愿意去接受任何合理的批评与建议。这些年一贯如此。我发了杨怡芬的一些小说,也毙过她的一些小说,退稿理由我从来都直来直去,一条两条三条。她从来不会半信半疑,更不会私下打听这稿子栽的是二审、三审还是终审手里,她从不把每一个可能否掉她稿子的人都当作假想敌。
很多人都以为编辑天生杀人不眨眼,从来没想过他们其实也有火热的好心肠,一点都不想跟个乌鸦似的,没事就给作者递坏消息。编了10年的小说,现在我依然要咬牙切齿跺几下脚热半天身,才能聚起足够的勇气给作者写退稿信、打退稿电话。每次退稿,我都觉得欠了别人的,非常之难为情,所以我习惯于集中时间干这件事;好容易克服一回心理障碍,该退的一次都清了。杨怡芬的稿子不在此列,什么时候都可以谈,拉家常的时候就可以把稿子退了,她不会让你有任何心理负担。能写出好小说,又能平易地接受退稿,如果真有一种作家堪称“理想作者”,杨怡芬就是。可惜这样的作家越发的稀罕了。
毫无疑问,杨怡芬是个好作家。用句偷懒的行话可以这么表述:小说的感觉非常好。小说在她手里比一般人都“洋气”,不仅语言洋气,小说的意蕴也洋气,时髦的说法是,有现代性。司空见惯的故事到她笔下,突然就可能有另一番别致的角度。这几年她开始有意识地呈现独特的“舟山经验”,岛上的日常生活大规模地进入她的小说:你知道那些故事肯定发生在舟山群岛上,但你分明又发现,它们不仅仅发生在舟山群岛。她能从习焉不察的经验里找到更“深”、更“狠”、更“内在”的东西。这“深”、“狠”、“内在”者为何,鉴于此文专属印象之漫记,暂且不赘。倒是可以给各位提供一个“八卦”:
几年前聊天,杨怡芬问我,对她这样相夫教子的“家庭煮妇”,写作上有何建议。我没当过“家庭煮妇”,不敢妄言,但我觉得,写作时肯定不能太“良家妇女”,否则小说很容易变成温吞水。我忘了当时都说了啥,卑之无甚高论,很可能啥道道也没说出来。如今杨怡芬肯定不会再问这样的问题。相信你看她现在的小说,一定会明白,一个良家妇女是如何写出不那么“良家妇女”的小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