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明在散文这片土地上勤于耕耘,他的散文越写越淡定自然,越写越清俊醇厚。最近出版的散文集《牛铃叮当》再次显示出他的性灵纯朴,淡雅隽永。《牛铃叮当》的书名源自于文集中同题散文《牛铃叮当》,那是写故乡水牛的故事,南方水田里的水牛是乡土南方最为典型的特征,农耕时分,一头水牛行走在田埂上,或在水田里耕作,如何能想象南方的田野里没有水牛的景象?然而,“光阴荏苒,牧童牛笛,仿佛一夜之间便成了绝响”。南方的乡村也经历着现代化的侵蚀,“牛铃叮当”已经是往昔乡音的回荡。李清明这部散文集散发着浓浓的乡愁,有着对消逝乡村景色的无限眷恋,同时,它也带着我们走进故乡往昔的清新或愁苦的时光。
“寂寥的夜空下,一个母亲的喊声往往引来好几个母亲在喊……母亲呼唤孩儿的声音在孤星残月的夜晚,经水波回应,由小变大,带着焦虑与心疼,又由近而远渐成哭腔。”这是乡村母亲为孩子喊魂的声音。读着这样的文字,你会为之怦然心动,甚至会心头之一紧。李清明这里写的是,乡村常有溺水而死的小孩,母亲依然不放弃希望,拿着孩子的内衣,沿着河水不停地叫喊着孩子的名字,呼唤着孩子回家。此情此景为乡村的田野平添了几分悲苦。南方的乡村大都相信万物有灵论,一棵千年古树很可能就成精了;那一片树林特别茂密阴森,可能里面就会有鬼神;河水蜿蜒幽深,可能里面就藏有龙王水鬼……乡村生活的本质关乎生死,尤是死亡事件,让人记忆尤深。
正如城市生活体现了人与社会的关系一样,乡村生活体现人与自然的关系。李清明的《牛铃叮当》这部散文集主要写人在自然中的生长,人与自然的亲近,他把这种感情和感悟写得真挚恰切。李清明生长于湘东北部的湘阴县,濒南洞庭湖,东邻汨江,算是南方鱼米之乡。李清明在他的家乡长到17岁,少年从军,对家乡的感情和记忆可想而知。他书写乡村往事,这些记忆大都美好亲切,散发着浓郁的乡村气息。他写乡野童趣十分生动,那是一群孩子在春夏的野地采摘花果,或在秋天的田野里撒欢奔跑,或在水里河边逞能好斗,或是冬日冻得瑟瑟发抖。童年的生活跃然纸上,留下自然淳朴的乡村记忆。
中国的散文描写乡村自然与欧美19世纪浪漫主义的散文或诗歌颇为不同,欧美关于自然的描写着重的是自然中的人的情感,这些情感要向着关于自然的哲学观念转化。比如像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关于自然的诗,其中就有关于时间的永恒性的诸多思考。但在中国,像李清明这样的散文家,关于乡村的记忆则是个人的亲历往事,直接写乡村中的人和事,动物、劳动、家具等。不是作为局外人从外面看和思考,而是写自己生于斯、长于此的家乡故土,写与自己生命成长过程联系在一起的乡村自然世界。
这样写劳动中的人和人的劳动的散文,显得尤其自然,生动而真切。《水车谣》是一篇非常精美的散文,劳动场景清新可人,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特别是写年轻的姑娘们叫来修水车的小伙子,姑娘家情窦初开,唱着情歌赶来修水车的年轻木匠,“妹有情来哟哥有意,年轻后生哟想成家。”这就是乡土南方最为动人的情景了。
李清明的散文不只是擅长写事,也善于写人。他笔下的人物显示出十足的个性,尤其是与南方的生活和劳动融会在一起。《手艺人家》写朱家三兄弟,朱老大以劁猪阉鸡为生,总爱将小分头梳得齐齐整整,每天出门都不忘在上衣口袋插上两支钢笔,他要提醒人们,他曾经书读得好,有机会上大学,却因为女朋友的原因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即使沦落为劁猪手艺人,他也能做得最为出色。乡村中的劁猪、阉鸡和骟牛是一项特殊的农活,那些劁猪客是孩子们追逐的乡间另类,也是妇女们为之心神不宁的浪荡子。偏偏朱老大还是落弟秀才,怎么看也和他的手艺反差太大。朱老大还发明了更为人道的骟牛方法,他的性格和经历所带出来的乡间特殊的技艺和生活习性,使得这篇散文趣味横生,意味无穷。李清明写人物,也抓住人物的特殊经历和劳动行为,突显人物性格,写得特别传神,而故事又生动曲折,有如精短小说。
李清明的散文一直有一个根本的主人公,那就是他的家乡,为他的家乡做传是他散文的根本主题。这本散文集中的《买马村记》有如简短质朴的村史,也是重新梳理成长岁月的往事记忆。这里有家乡的人文地理和风习传统,有不平凡的历史经历和痛楚的记忆,尤其是家乡历经现代化的变迁、家乡的今日之殇。在外的游子回不去家乡,作者写到最为伤情处是难以抹去的乡愁,《乡愁》一文,读来让人感怀不已。作者要写的并不只是对家乡的淡淡的回忆,而是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家乡也在潜移默化地变化。李清明从不廉价地回味家乡,他更关注当今乡村面临的精神困窘,看现代化是如何把家乡带进一个功利主义甚至惟利是图的境地。
整部散文集写得最为感人处,当然是对家乡往昔农业社会的人伦价值、自然风光以及充满童趣的劳动生活的回忆,但是,从头至尾内里回旋的还是对现代化的隐忧。作者作为一个现代人,眷恋家乡往昔的水乡田园,但他尤其看到现代化对乡村的侵蚀,乡村的心灵在慢慢地涣散。因而,这部散文集不只是让人感受乡村、记忆乡村,而且让我们重新思考乡村、思考现代化。作者李清明企图穿过现代化的迷雾,为乡村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