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学角度看,小说中许多真正生动的因素,是“人们”而不是“个人”创造出来的,不是凭借作家的想象,而出自作家的摹仿。柳青本是不善于写泼妇的,为了写好,有一天故意往村里一个出名的泼妇身上倒了一盆水,惹得泼妇把柳青骂了个狗血喷头,于是柳青才知道如何去写了。现在,能这样处心积虑深入生活的作家已很少了,大家都过于相信自己的才华。在一定范围,创作也是一种信息积累和信息交换的活动,柳青说,“在生活里,学徒可能变成大师,离开了生活,大师也可能变成匠人”,这是道出真相的。我们看到,有些作家好像总有写不完的作品,总有新作问世,其实值得写的早写完了,成为了匠人却不自知。
当然,柳青作品的内容,不全部来自生活,也有来自上面“政策”的成分,是受到那个时代的局限的。假若没有这些局限,《创业史》会写得更好。难得的是,在《创业史》整个创作过程中,柳青始终忠实于现实主义,艰苦卓绝地坚持呈现生活的本来面目,这种精神也是值得学习的。作品中最丰满的人物是梁三老汉,这个人物彻底来自农村现实,他发家的梦想,百折不挠的努力,以及对土地的深深眷恋,处处折射着千百万农民的身影,完全是一个真实、饱满的艺术形象。写梁生宝,则耗费了柳青的大量心血,按当时要求,这个人物需要高大全一些,对柳青的创作形成最大挑战。而柳青不是一个可以将就的作家,在艺术上他有自己既定的标准,绝不以写出一个过得去的正面人物为满足。所以他很苦恼。他说过,有些作品,经不起问上几个“为什么”,一问就倒了。比如某某人物,他的觉悟、他的仇恨从哪里来的?他把生命拿出来,但他的牺牲精神哪里来?从教育来?生活中来?先天的血统?光说不行,要问形象达到了没有。我在写作中,所谓的创作苦闷,大多来自这些方面。 他所说的“要问形象达到了没有”这句话,是非常中肯而重要的,他尽量赋予梁生宝生命的血肉,使他亲切可感,也就在最大限度上使主人公立起来了。如人们熟悉的梁生宝买稻种一节,今天看来也堪称经典的写作。读者很难忘记,那个雨夜的城里,一个乡下来的年轻庄稼人停留在街头,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一只胳膊抱着用麻袋包着的被窝卷儿,黑幢幢地站在街边靠墙搭的一个破席棚底下,为了省两角钱不肯住旅馆。此时的梁生宝不仅是朴实的、真切的,活生生的,也是令人牵肠挂肚的。这些描写都来自作者14年里对普通农民的入微观察。所以,梁生宝塑造的成功是相当不容易的,比之写梁三老汉、郭世富、姚士杰这些人难得多,但柳青写成了。今天,在我们的主旋律创作中,也依然存在如何写好正面人物的问题,依然是关键性的问题,也就依然有老老实实向柳青请教的问题。必须像柳青一样问自己:“形象达到了没有?”实际上就在于两点:形象真实不真实,感人不感人。
柳青的精神对陕西文学的影响是巨大的,陈忠实、贾平凹、路遥都由衷敬重他,陈忠实亲自为他立碑。他们在深入生活上,深受柳青的影响,取得的成就也可以说和柳青密切相关。可见,柳青是开创一代风气的作家,是先驱者。继承柳青的风范,扎扎实实地对待创作,也应成为全国作家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