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蒋晓云是一个传奇。她祖籍湖南岳阳,1954年生于台北,1975年发表处女作《随缘》,1976年起连续以短篇《掉伞天》《乐山 行》,中篇《姻缘路》三度荣获联合报小说奖,被夏志清、朱西甯赞誉为张爱玲的后人,年轻而博得如此文名,真是天赋造化。1980年后她赴美留学,成家立 业,停笔几十年。2011年春,蒋晓云重新执笔写“长短篇”小说《桃花井》,随后出版了《百年好合》,加上早期作品的结集《掉伞天》,三部小说集在去年和 今年被引进大陆。
蒋晓云让读者看到了港台文学的另一种样貌,一种和大陆相似又相异的写作风格。港台文学大规模引进是近几年的事情,从早期的朱天文、朱天心,到随 后的张大春、董启章、骆以军、黄锦树,以及尚未引进的舞鹤,这些作家的特点虽然各不相同,但文字总体都偏重实验性和现代感,师法西方文学的痕迹较为突出, 主动寻求在口语化叙述手段表达之外的另一种书面语体尝试。
蒋晓云的文风和他们截然不同,这会使读者微微困惑,以为她属于更早期、更老派的文学创作源流。其实,蒋晓云和朱天文、朱天心同属于《三三集刊》 的成员,也曾和朱家姐妹一起受教于胡兰成。她自称“眷村外的孩子”,蒋晓云坦陈“虽然我只比她们大一两岁,可是感觉上好像是差了半代,我看到她们的时候大 家都还是小朋友,可我回来她们已经变成文坛大师了,我们之间相处的感觉和印象好像还是30多年前,我到现在还没办法把她们当大师,我看到的都是她们的少 作,她们作品最成熟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台湾了,可能还需要点时间去看她们的作品”。
蒋晓云赴美读书,没有赶上这一辈台湾作家、甚至上一辈台湾作家的文学写作潮流,她早期的作品和朱天文有相似之处,外省二代出身的她们,在写作内 容的选择上也有较多追思怀乡的母题,随即朱家姐妹转向更现代的写作尝试,创作了《荒人手记》《巫言》《古都》等堪称“文字炼金术”一般的小说,从文字的层 面解剖故事,将情节敲碎打破,作为置放和熔炼文字的容器,并不追求故事的圆融完整,而是在有限的情节中实验文字延展性的最大可能。
在这之后,出现了走得更远的骆以军,他已经完全将情节消解到原子层面,拆分成最细微的粒子态,不追求在纸页上重现故事,而是试图还原甚至深挖诸 如视觉、听觉、触觉、幻想、臆想、狂想等多层次的主观世界,这些文字讲述的早已不是故事,而是一些现实的隐喻。同为外省二代,骆以军已经不再将生活原型化 为有情节的故事,而是建造出自己身世经验的隐喻,书写一种被流亡、被遗忘、被渐渐灭绝的恐惧和无措。
如果抱着这样的印象去读蒋晓云,读者会惊讶地发现她完全没有这样强烈的“现代感”,她文字的最大特点就是白描,没有层峦叠嶂的隐喻和文字实验, 就是平平常常地讲故事,而且讲的也是周围人的故事。就像她在《百年好合》的序言中所说:“讲的是‘素人’的事,写的时候实非‘素描’,故事虽属拼凑和虚 构,我创作时,人物的一生却历历在目,他们的英灵也与我同游天地。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蒋晓云的文 字自有一种魔力,它不是破解文字迷障的智力快感,而在于用浅白的文字最深入地探索传统中国人情社会中的转圜进退,并且在这些人事技巧之中,书写她所经历过 的人与事。
《掉伞天》《桃花井》和《百年好合》分属于三个阶层与三个时期,虽然是短故事集,除了《掉伞天》是结集而成的纯短篇外,《桃花井》与《百年好 合》都属于“长短篇”,即一系列故事中的人物互相穿插,每一篇讲述其中几个人物的故事,而他们又是另一些故事里的背景和串场,连缀起来好像一幅长卷画,每 一页又都独立成章,有着自己的小故事。
在《掉伞天》里,蒋晓云描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经济腾飞下的台湾中产阶级年轻一代的情感生活,白描的文字下透出老辣。经济腾飞的台湾,男女青年的 感情却充满着波动和危机,双方都在掂量与判断,男性不愿意太早结婚,因为没有稳定的经济基础,他们或者留学或者当兵,在年轻时先挑几个“备选”。女性因为 年龄的限制,没有机会也不敢等太久。在年轻时爱上一个男生,等了几年,就只能不信也信似的等下去,“随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随”,爱情夹杂在烦 琐的生活俗事之中,喘息尚且不易,爱情只是一种必要的形式和流程,她们在意的是实用而非浪漫。女性的理想是在婚姻中谋得自己的用武之地,年龄到了,真正成 为一个妻子,将自己悬着的心安放下来,如果年龄稍微大一些,从家庭到自己都会感到惶惶然。
蒋晓云书写这些中产家庭出身的男女,他们即使在异国,心里悬系着的最大事情依然是怎么处理婚姻。少女意气的蒋晓云文笔相当老辣残酷,毫不留情地 剖析出这些男女在现实面前的自保和计算,在婚姻关系中给自己留足了逃跑余地,拿不起放不下,只愿意尽快草草了事,毫无激情和希望。年轻的蒋晓云看得深、看 得透,心也足够狠,这正是年轻的征兆。
等到几十年后重新执笔时,年轻时的“狠”也渐渐磨得淡了,也许更多是因为几十年人事的历练,让她看到了更多的悲剧并非源于人性之恶,或者哪怕是 庸俗的自私,也有片刻的善意闪光,更因为历史造就的无奈,才带来了人们的隔阂、算计与不信任。在《桃花井》里,蒋晓云围绕一个年轻时逃亡台湾的前国民党县 长李谨洲返乡的故事和他周围的人,展现两岸分离给人们带来的情感创伤。李谨洲老年时回到湖南老家落叶归根,80年代的台湾老兵成为香饽饽,家乡的小市民自 然不肯放过给他续弦的好时机,同时自有小算盘。小儿子慎行的女儿们回乡探亲,又受到大陆文化的“震惊”,表现在口音、称谓和厕所之类的细节中。
李谨洲晕晕乎乎地和董婆结了婚,殊不知董婆一家最惦记的是他的金条和美元。结果李谨洲发现后,脑溢血晕厥躺倒在床。李谨洲逃亡时带走了小儿子慎 行,留下了大儿子慎思,他们在大陆与台湾都受到政治冲击和迫害,在李谨洲病逝后,小儿子回湖南处理后事,两兄弟在历史造就的隔阂间达成了和解,算计着李谨 洲的董婆一家带着小市民的占便宜心思,想捞点好处,本质上亦不乏善心,希望能谋得一个好名声。董婆尽心尽力照顾病重的李谨洲,希望的只是能埋在他的祖坟 里。当这个愿望无法达成时,她默默地上吊死去。台湾老兵和大陆民众因为历史而被隔绝两岸,回返旧地,却带来重重阻碍,理解的障碍就像台湾海峡一样横亘在其 中,难以轻易跨过。
在《百年好合》里,蒋晓云“一步一步走向有光的所在”,她书写民国时期的名媛女性,因为她不想让这些女中豪杰埋没。“蒋晓云试图把从亲友那里听 来的旧事与当年时事糅在一起,小说开场以生于民国元年的上海女子兰熹为主人公,家族经营着举国闻名的企业,而后举家颠沛逃难到美国,百岁时又回到上海办寿 宴,寿宴上来的人,彼此不是沾亲就是带故”,这些女性都是奋战在人生浪涛中的传奇角色,她们大都出身富户,善于持家、善于经营、有超强的耐力,可能当过舞 女也当过侧室,命运波折,但她们都辅佐丈夫在美国打出一片天下,老了之后焦虑于富贵闲人的日子。她们的一生就这样过去,很传奇,也很寂寞。王安忆作序称 赞:“她的人物族谱与张爱玲的某一阶段上相合……张爱玲攫取其中一段,正是走下坡路且回不去的一段,凄凉苍茫;蒋晓云却是不甘心,要搏一搏,看能不能搏出 一个新天地。”在专栏作家小宝眼中,“蒋晓云这种有教养又聪明的文字非常少见,她整个叙述节奏非常好,她看人的眼光可以很毒,但她写的时候又非常收敛”。
这是蒋晓云三部小说呈现出来的创作风貌,从这三部作品里就可以较为明晰地看到她创作风格的变化,不变的依然是那支直中红心的健笔。我期待着下一 部蒋晓云作品的出版,期待再次读到她对人性的犀利观察,这让我在回到周围的现实时,能够将这些微妙又独具东方特色的中国式人情看得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