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平凡的世界》和《繁花》都具比照性。前者出版在1986年,后者出版在2013年,基本上处在中国近30年文学的一头 一尾;前者写西部黄土高原的时代生活,后者写东部繁华大都市的日常生活。在书名上也具有比照性,放在一起很有象征意味,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反映了近30年长 篇小说的变化。这种变化在小说语言上有明显的踪迹。
在读《平凡的世界》过程中,我发现它勾起了我少年时期的学习记忆,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想了很久,才恍然明白,《平凡的世界》用的其实是一种中 学语文教科书式的语言,一种平实、通俗、流畅、适合朗读和传播、带有新闻纪实特征的语言,也就是用通俗易懂的普通话写作。比如:“1975年二三月间,一 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 有到来。”这是标准的现实主义写实带抒情的描写,在写实性语言中常常嵌有明朗的意义升华,把读者带入一种崇高向上的精神状态中。“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 没有到来”是有喻意的,暗示后面人物的处境,即主人公孙少平要面临的困境及困境中的奋斗。从这里,我似乎也发现了《平凡的世界》为什么在青年中流行的一个 秘密,就是用了一种与青少年心理贴近的、特别适合他们阅读的平实的语言。但路遥的普通话写作绝不是中学生水平的,而是说他们代表着中国现当代文学绵延近百 年的一种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有着文学史的正统血脉。
这种语言与《平凡的世界》所要描写的内容是高度匹配的。由于它的通俗性、纪实性和报道性,特别适合大规模地反映社会生活和历史事件,适合写史诗 型的作品,也很符合路遥写作的初衷。路遥曾说,我决定要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这部书的内容将涉及1975年到1985年10年间中国城乡广泛的社会生活。 所以,《平凡的世界》的普通话语言折射的是现代以来中国经典的现实主义写作传统,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忠实于时代生活的写实传统,包含很多大的文学命题和丰富 的文学史内容,如思想启蒙、个体解放、理想主义、自我奋斗、劳工神圣、文学大众化、为人民的文艺、文学与时代、文学与生活、文学与价值、文学与传播等等。
但是,《繁花》的语言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把它叫作俗文化文艺腔。现在评论界有个普遍看法,说《繁花》是用上海话写出上海味道的一个典范,采用方 言和话本体讲述中国故事,体现了中华美学精神。在我看来,它表面上是方言和话本体,实质上是一种文艺腔。在精神内涵上,与上海世俗化生活趣味相一致,来自 百年现代文学内部的俗文化趣味一支;在艺术形式上,体现为一种精致文学追求和贵族文学趣味,隐含都市小资阶层的文学消费和赏玩意图。如:“月亮露出云头, 四野变亮,稻草垛更黑,眼前是密密桑田。康总觉得好笑,也感到月景尤为清艳,即便与梅瑞独处,也是无妨。康总眼里的梅瑞,待人接物,表面是矜重,其实弄烟 惹雨,媚体藏风,不免感慨说,夜色真好。”全书几乎都是由这样短小的描写与对话组成,用的是经过加工的方言,是书面的文人化的方言。可以看出,这是一种细 碎的、针脚绵密的、行文如绣花似的语言,它精致、优雅,很能营造氛围,富有生活质感,蕴涵言外之意。这种语言其实是小众的,需要有较高文学素养的读者才能 感受到它的雅致之美,揣测出它的隐含意味。小说中大量出现的“不响”并非喻指沉默的大多数,而是指向一小部分文艺青年。这种语言对应的是海派的纯文学传 统,可以上溯到100多年前《海上花列传》的沪语写作传统及更早的小说为“小道”的传统。其实,从内容看,小说写的并非有的评论者所谓城市底层生活或市井 生活,而是都市小资或白领阶层的生活,写他们卸掉“为人生”的意义追求,沉醉于生活本身的享受,写他们男女试探、偷情勾引、争风吃醋、在一个个饭局中流转 的日常生活及其微妙情趣。从精神建构看,小说也倾向于俗文化的虚无主义心理,带有明显的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特征,拒斥主流意识形态和崇高精神建构。正如 小说结尾引用《新鸳鸯蝴蝶梦》歌词:“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颠,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那些饮食男女不想上青天,只求温柔同眠,在小说 繁花似的语言背后是沉缅于个体俗世生活的人生观。
这样,从《平凡的世界》到《繁花》,我们可以看出近30年长篇小说创作的两个变化:一个是长篇小说细部的文学性越来越被发掘出来,作品的美学品 格成为确立自身的一个重要标准,精致的小众语言与通俗的大众语言形成互补;二是“生活”的内涵在扩大,小说内容从对社会生活的反映下沉到对个体生活经验的 反映,哪怕是当下的史诗型作品,所写生活也不仅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已扩大到人的文化生活和私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