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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不媚”黄咏梅

//m.zimplifyit.com 2015年05月29日07:48 来源:中国作家网 梁 鸿

  和黄咏梅,多年前就在不同场合见面,或吃饭,或开会,总是匆匆相遇,又很快离开。远远望去,那是一个温柔却似乎略有点倔强的娇小女生。有时候,隔着人群,听她清脆娇然的笑声,开朗而有所抑制,也不由得激发想走近过去的意愿,但还没有找到相互了解的机会,很快又分手。文学会场和人生一样,总是迅即地结合又分离,看似亲密却仍然陌生。

  2014年10月,获《回族文学》邀请去新疆开会。去后才知,咏梅也在。会后我们6个,我和咏梅,还有弋舟、田耳、程青及《回族文学》主编买玲老师一起坐车,去千公里之外的喀纳斯看湖。寂寞孤单的公路,荒无人烟的平原和山野,竟被限速,很多地方时速不得超过40公里。于是,一车人晃晃悠悠,几乎在车上生活了7天。

  几天过去,彼此越来越好,或聊人生,或谈文学,或想尽法子去“肉”某个不在场的朋友,田耳每在后面“吭哧吭哧”偷笑,我们就知道,又一波超级想象和趣味来临。

  咏梅轻快明丽,灵敏犀利,说话中肯、准确,罕见的坦率。而对于自己的小说创作,她的自我评价简直到了过低的地步。我只听出,她认为她还是一个初学者,还刚刚入门。但是,这样说时,咏梅又非常淡然,似乎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或错过文学的名和利。当时对她的淡然有一丝丝惊异,觉得这小女子身上有我们尚未感受到的耐性、禀赋和力量。

  咏梅不是热烈性格的人,她向人释放善意,却又保持着距离,一种谨慎的审视。

  她不媚你。她的文学,也有如此的性格和气质。李敬泽说她“极其聪慧,善于伪装”,张柠说她是看似无辜,却有突然狠毒杀技的“野蛮女友”,其实,都意在谈她文学中所潜藏的力量和突然打开的空间。我却觉得,并非“伪装”和“野蛮”,而是她性格中的“淡然”和“不媚”使然。

  因为“不媚”,她对流行的文学观念和形态保持着天然的距离,而“淡然”,则使得她能够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和方向。所以,咏梅对那种突然的拔高、升华极为警醒,同时,也对过于灰暗和虚无的东西有所质疑。这反而使她的文本有某种结构的均衡和观念的均衡。《文艺女青年杨念真》中,杨念真给闺蜜小门丈夫发恶毒信息那一细节,极为清晰准确地揭示了人性深处的残酷,毫不留情地给“文艺青年”们一记猛击。但是,作者并没有由此夸大这一“恶念”的后果,她对此保持着一种基于常理的理解和处理,这才有后面更为精彩的情节。当杨念真在大街上看到怀孕的小门和丈夫相互搀扶着往前走时,她的一切“文艺”都失去了可叙说的价值,甚至,她一直后悔的那个“恶念”也只不过是“文艺”的装饰,在混沌的生活面前,并没有多大力量。这才是真正的凶猛。至此,小说犹如剥笋,层层递进、回环,并触摸到真正的生活旋律:一个巨大的反讽的存在。

  《勾肩搭背》的题材非常危险,极容易堕入一种俗套——小人物之间卑微而温暖的相互依靠,争吵、背叛、自私,最后顿悟,达到大团圆。咏梅拒绝这样的处理。她不媚俗小说理论,也不媚俗生活。生活挟裹着人类的欲念前往,私念并不都带来伤害,互相取暖也不见得就能达成和解。刘嘉诚对樊花的感情并没有超过他对货物的关心,他们彼此帮扶带来的温暖没有穿越生活的层层尘埃来慰藉此时的失落和樊花突然消失带来的冰冷。《负一层》中孤独的老姑娘杨甘香模仿了张国荣的飞翔,即使到死,也没有人关注她的生存和精神,作者没有撕心裂肺,没有刻意渲染冷酷;《暖死亡》写人性关系的混沌和变异,爱也可以杀人,或者,那本来就不是爱。作者既没有让生活完全撕裂,也没有达成和解,读者在疑惑中完成阅读,最终也没有得到作者的解释。或者,一个好的作家不是对“确定”的解释,而是对“不确定性”的充分呈现。

  《父亲的后视镜》也是同样。小说始终抵制温情的泛滥和抒情的可能,作者以略带嘲讽而又轻松的口吻讲述父亲的一生,从青年的荒唐、偶尔的温情到老年的被骗及重新获得力量,非常富有趣味。读完之后,你会爱上这样的父亲,一个真实、鲜活,自私糊涂却又可爱的人。

  咏梅的小说,少有大起大落的情节,生活磕磕绊绊往前行进,人在一种模糊意识中被生活之流推动着,做出各自的动作。虽然混沌与恍惚,却有内在的开阔和疏朗,即使感受到冰冷、伤害和误会,也不是那种彻骨的本质的冰冷和伤害。在咏梅这里,你很难找到这样的本质主义倾向。

  她不极致,不妄度人性,不以最恶或最善揣测人性,她更在意的是生活内部混沌的流动和交织而成的形态。

  站在天池后面的雪山上,白色山峰,一池深水。大家笑闹着照相。在搂住咏梅肩膀的一刹那,突然有种很自在的感觉。那肩膀依偎着你,温柔轻盈,似无却在。它既依靠你,又独立于你,既给你安慰,又不让你感觉到沉重,既全身心地敞开,又保留着某种内核。

  唉,如果我是男子,我会迷恋她。她身上的矛盾性及对矛盾性的包容态度,形成一种独特的气质和氛围,非常迷人。就像她的小说语言,有着温软但又暗藏机锋的美感。细腻,游移,回环往复,互相冲突的行为和细节层层堆积,南方话语和南方生活元素随手拈来,构筑并扩大她的语言内涵和叙事版图。

  随着创作的深入,近年来咏梅关注的层面越来越广。《何似在人间》是她不多的以乡村为描述对象的作品,这或者是咏梅有意识的回望。回到地方性,回到方言世界之中,这是咏梅所拥有的丰富宝藏,她还刚刚开始挖掘。它富于色彩,柔软而有韵味的方言,独特的景物风俗,构成一幅略带阴郁、神秘却又疏朗的南方图景。时代、历史和人以遗迹的方式镶嵌在南方的雨水和森林深处。

  从喀纳斯返回乌鲁木齐的途中,路经福海,沿着公路是几乎和地平线一致的大湖。大家下车透气。黑夜正在下落,遥远的地平线处是火凤凰般的晚霞,黝黑的湖面辽阔而安静。虽然模糊黑暗,却仍能感受到湖水无边无际的涌动,柔软、坚硬,周而复始。

  咏梅叹息一般地说,有时候,我很害怕幸福的感觉,因为觉得那一定会丧失什么。

  大家沉默了片刻。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如叔本华老先生所言,“幸福是一种绝对的否定状态”。任何一种幸福状态,任何一种满意的情感,就其品格而言都是否定的,“它包含痛苦的解脱,而痛苦却是生命的肯定因素”。

  痛苦,包含着抗争和审视,也包含着坚持。就咏梅而言,它还是妥协和抗争、幸福与痛苦相互包裹着的矛盾。她和弋舟的决绝及形而上,和田耳的热气腾腾及形而下都不一样,她一边享受、热爱着这世俗的爱与生活,一边又审视着这千疮百孔的人性、纠缠着的残酷和相互的伤害。她不全心拒绝,也不全心热爱,就那么犹疑着、审视着。就像《少爷威威》中的那个理发师,一边在古旧、狭窄的东山自在地行走,一边却又时刻感到某种苍凉和悲伤。我想,当他从派出所回到家里,看着空荡、寂寞的房间时,他面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有了审视和省察的可能。作者在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少爷威威”身上,赋予了作为“人”的特性和情感。

  是的,这样一个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刻,黑暗正在来临,湖水涌动,大地好似静寂,却又在积蓄力量,创造黎明,一切都是暧昧的、游移的、矛盾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虚无又充实。

  或许,这是一个作家必须意识到且要面对的时刻,它应该成为写作的自觉。从这个意义上,我以为,面对黑暗湖面突然发出叹息的咏梅,肯定会走得更远,且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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