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的北京内城护城河。资料图片 |
街道干净空旷,阳光主宰一切,甚至几个孩子走在街上有点像幻觉,像现在的动漫世界。什么也不能阻止孩子的成长,游戏,快乐,想象力,包括对空间的想象。
捞小鱼
北京午后街上异常寂静,没什么人,就我们几个小孩走着。哥哥姐姐都插队去了,加上五七指示、清理阶级队伍,北京一下走了很多人,街道干净空 旷,阳光主宰一切,甚至几个孩子走在街上有点像幻觉,像现在的动漫世界。什么也不能阻止孩子的成长,游戏,快乐,想象力,包括对空间的想象。
我们要去永定门外护城河捞小鱼,或还要再去远一点儿的二道河,到那里逮蛐蛐。从琉璃厂西街的前青厂胡同10号到永定门是很远的路途,不过这 对已十几岁的男孩子没什么。我们经常走的有两条路线,一是从前青厂到琉璃厂,再到虎坊桥、虎坊路、陶然亭。这是一条大路。另一条是穿胡同,走西草厂胡同、 魏染胡同、果子巷,到陶然亭北门。两条路均在陶然亭汇合,很像两条河汇成了一条河。然后从陶然亭继续往南,路过游泳池,再过护城河,然后再过铁道、车子 营,直到二道河。一过护城河就是城外了。为什么叫二道河?因为护城河在北京算一道河,但一般不这么叫,不过要从这儿论。过了护城河的下一条河自然就叫二道 河,再下一条叫三道河。当然还有四道河,五道河,但太远了,不从北京论了,因为河流已有了自己的名字。
当时我们出门从不坐车,甚至连坐车意识也没有,就是走。不要说吃的,连水都不带,渴了就到附近院子或工厂什么的地方喝自来水,饿了呢?就是饿着。通常要是捞小鱼走到护城河就不走了,如果逮蛐蛐还要走到二道河,不过即使护城河也已经很“野”了,河对岸就是庄稼地。
像自然界许多事物一样,春天我们这些胡同里的孩子出行最多。那时,冰消雪化,春回地暖,即使院子里的一点儿绿也会让我们激动,特别最初在墙 角砖缝儿看见一株绿、一只蚂蚁都觉得特别的新鲜,觉得大地真是醒过来了,不然蚂蚁怎么都出来了?到了五月我们也像蚂蚁一样非出门不可。那时在偌大的北京, 我们的确就像三只小蚂蚁,开始出门远行。
我们每个人带一个瓶子,除此之外同伴七斤还有个小鱼网,文庆有手绢,系上手绢的四个角就可充当鱼网。我什么都没有。家里平时没大人,自己生活,做饭,上学。一个家里没大人的孩子总是比别人缺什么,哪怕最普通的东西也没有。
尽管春天河里游动的小鱼苗儿非常多,一群一群的,用手抄仍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我总是两手空空。但也不是特别羡慕文庆、七斤,因为没法羡 慕,因此看着他们俩屡有收获也只能更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用小网或手绢等着鱼群过来,突然抄起,我则把两手埋伏在水下,静等鱼群。鱼群过来时动作不能太 快,太快鱼和水就都散没了。慢了也不行,水虽在鱼早跑了。这样不断总结,一次次失败,偶尔也能抄到一条。每次七斤瓶子里的鱼是最多的,其次是文庆,我最多 时有三四条,少时一条也没有。
护城河边,芳草萋萋,两岸都是泥土,柳荫遮蔽,似隐含着无穷的秘密,其实更多时候的秘密不过就是我们几个捞小鱼的孩子。更多的是麻雀以及排 污口许多或大或小的洋灰管道,或红砖砌的管道。那时也有污水,但奇怪的是小鱼还能活,快乐的小鱼在各种颜色的水中就像在云雾中穿行。麻雀常常就在我们的头 上掠过,好像就因为我们是小孩所以飞得特别低,呼呼像一阵风就过去了,简直就是欺负我们。有时我们会看一眼,有时看也不看,完全无视,仿佛有种天生的浑然 不觉的对鸟世界的傲慢。其实世界就该是这样:人和自然本来就应该没什么关系。现在整齐的水泥岸是愚蠢的,像暴力的排污口一样愚蠢,而有排污口的自然泥岸比 水泥岸略好一些。水泥与水纯粹是两种事物,但水与泥土就不是,河水没有了自然的泥土还叫河水吗?就算有成荫的树也是假河。
捞鱼回来的路上兴奋但并不轻松,主要是怕有劫道的。自然也都是小孩,小孩劫小孩任何时代在哪儿都会发生,事实上小孩是小社会,有时也相当残 酷,就感受而言甚至比成人世界还直接,没有余地。或者劫钱,或者役使,带着威胁、恐吓,即使什么也不劫或劫不到什么也要有事没事欺负你一下。如同丛林法 则、如同动物世界一样,再小的动物也不会俯首就擒,也会警觉地逃,玩命地奔跑。因此有时我们远远地本能地就觉得前面不对,虽然并没发现什么,但会立刻停 下,观察半天,确定没什么危险了才会再往前走——同时准备着随时奔逃。
有时会在某个地方等上半天,甚至干脆掉头而去,假装走另一条路,骗过对方。但其实没别的路,劫道的人也非常了解这一点,结果我们以为成功 了,“掠食者”却突然出现,我们拼命跑。通常逃生总是快于追击,且又是同类生物,因此我们在最初被劫过一次后再没被人劫成功过。或是避开或是骗过对方或是 飞也似的冲过封锁线,逃之夭夭。其实人在儿时就得这样训练,说得客观一点,童真有,丛林法则更有,这才是童年真实的世界。
废品站
永定门桥头对面,有一个铁栅栏围成的废品站。从外面可以看见里边的东西,废品具有垃圾的外貌但不是垃圾,不过也不是正常物品。透过栅栏可以 看见锈迹斑斑的大铁锅、自行车、三轮车、电线、收音机、盆、碗、麻包,应有尽有。在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那儿的物质世界之丰富让我们瞠目结舌,每每路过都 感到像一个破铜烂铁的童话世界。但是我们很少进去过,因为我们的目的地不在那儿,而且兜里没一分钱。没钱的人对许多事物都没兴趣,看看就走了,哪怕是天堂 或童话世界也不多看,有种因匮乏而产生的冷漠。一度因为这里卖二极管三极管电阻半导体喇叭什么吧——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太神秘了,我们也去过几回。类似这 样的地方我们还去过宣武门外校场口的车子营,那是北京城里最大的一个废品站,我们到这里来也是为半导体元器件。那时学校组织学唱样板戏,我们底下经常这样 唱:“老五叔,指航程,七姑走向车子营,车子营呐啊——”老五叔和七姑是当时电影《青松岭》里两个资本主义的尾巴,两句经典台词是:“我那点榛子?”“卖 了。”可见车子营废品市场在当时北京是颇有名的。
车子营胡同明代已成巷,属于宣北坊,明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加筑北京外城一共设了“七坊”,其中的正西坊、正南坊、宣南坊、宣北 坊、白纸坊等都在今宣武区内,“宣南”一词也由此而来。资料显示,清代车子营多车马店,其时已称车子营。还有一个说法是这里有清军建造车的营房,或校场存 放车的营房,是为车子营。其实聊聊北京的一些老胡同老地界很有意思,许多年后的回忆有时会让我把永定门与车子营两大废品市场搞混,这就更有意思:以废品而 论,那时北京有一种超前的后现代诗意,因为现在看来那时的废品都像是某种艺术品,一些所谓装置艺术不就是废品?
两个废品站给那时闭塞又雷同的胡同生活提供了不少新鲜东西,大概就因为是废品,在这儿买卖东西不算“资本主义”,而事实上许多不是废品的东 西人们也借废品概念拿到这儿来卖,实际就是某种程度的自由市场。所以,那时来这儿的人也特多,买卖非常活跃,买卖的自由事实上比买卖本身更让人有快感,废 品站是那时人们唯一享受到自由的地方。我们这些孩子之所以对半导体元器件感兴趣,主要是北京当时流行自攒半导体。当时商店卖的半导体就是两三个管的,收到 的台很有限,根本收不到“敌台”。而自攒的半导体就可以高配置,四个管的五个管的,有人最高配过七个管的。这是其一。其二自己攒也比买的便宜。
当然能攒半导体的人都得是当时胡同里有点文化的人,我们院虽然没有知识分子但常来走动的亲戚中有在七机部工作的,对小院来说格外的神秘。七 机部的亲戚自己攒了五个管的半导体,后来又攒了七个管,可以听国外电台,新鲜音乐。院里没文化的人有的也照样跟着学,攒不了五个管的就攒两个管,于是买了 电烙铁、锡丝、烙铁油、二极管、电阻、电容、线路板、外壳,虽然没多高文化但竟然攒了出来!院子里常闻到一股股电烙铁味。电烙铁玻璃板也就应运而生,当时 专业不专业,不用看别的,光看攒半导体的人桌子上是否铺着玻璃板就知道了。半导体最终一旦攒响,特别是出现了伟大的播音员夏青的声音,所有人都会发出神奇 的欢呼。民间无论何时都有着巨大的活力,事实上只要给民间自由就什么都会创造出来。但是商店通常控制三极管,买不到,然而车子营或永定门废品站又往往可以 买到,什么东西到了废品站也会变得自由一些。当然了,只有极少人具有无师自通的天赋,但就是这少数人已足可以激活民间。
在攒半导体的影响下,事实上当时更流行的是耳机子。耳机子简单,几乎人人可为,连孩子也可做。把两个黑色旋钮似的东西拧开,里面就是一个铁 片,或者还有个电阻、电容什么的,反正不用二极管三极管,也不用电烙铁、锡丝、烙铁油、线路板那些专业家什,只是正经商店没有卖耳机子的,或者即使有我们 也没买的概念,就是从车子营或永定门废品站买元器件自己装,装好扯上天线就行了。天线就是一根细铁丝,铁丝拉得越长越高耳机的声音就会越大,听的台越多, 还能听到“敌台”呢。那时最强大的敌台不是美国之音而是苏联的莫斯科广播电台。很多时候不在于听到什么而在于听本身,那可是偷听,偷听总是很刺激的,因为 带着危险。
1997年我来到当年我们的海兰泡——后来俄罗斯远东大学城布拉戈维申克斯,一个黑龙江江边漂亮的城市二日游,到了对方所谓的星级宾馆我大 吃一惊,房间仄小,像监房,一张单人床,一套很小的桌椅,没有电视、电话,只有墙上一副耳机子!导游说这是三星级宾馆,三星级号房差不多!没任何消遣,只 能听耳机子。1997年中国已发生天翻地覆变化,不要说宾馆,即使各家各户也都是二十英寸大彩电,这里的耳机子只能让我想到车子营、永定门巨量的废铜烂 铁,那个只有在废品站才有些自由的时期。我在房间听了好一会儿,始终只有一个台,永远是音乐,我真想在这儿再听到当年的声音:“莫斯科广播电台,我们现在 开始广播……”
二道河
二道河不宽,水也不大,弯弯曲曲,时宽时窄,在杂草中来自远方,也流向远方。大凡河流远看都好看,但这条河不,远看也难看,因为是污水河, 远远的就恶臭扑鼻,一眼望去也是黑的。幸有芳草分布其间,尚有些绿意。城里来这儿的人很多,但都是成人,很少有孩子。一般都是骑车来这儿捞线虫。线虫不像 鱼虫长在污水里而是长在泥里,人们下到水里,将一块块布满红色线虫的污泥挖下,装进口袋带回。那个年代北京城的污水或许成分不复杂,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有 些肥沃,不然污泥中怎么生长着那么多活跃的密密匝匝的线虫呢?
在流行着自攒半导体、红茶菌、耳机子的时代,北京也流行着养热带鱼、金鱼。金鱼特别是热带鱼最爱吃的还不是线虫,而是污水中的鱼虫,鱼一边 喝水一边就把鱼虫吃了。胡同里也有卖鱼虫的,几分钱抄一小网子,回家放进鱼缸,人的心情也会随之活跃。有时城里一场大雨之后不几天就会出现一些捞鱼虫的地 方,鱼虫似乎特别喜欢积水,污水,死水。城里积水地方有限,更多人到郊外捞鱼虫。捞鱼虫的人多了,郊外也不好捞了,线虫也就进入了人们的视野。线虫吃起来 费劲,一条线虫鱼得吞许多次才能吃下。
二道河是我们的终点,也是许多成人的终点儿。二道河是比较远的乡村,我们“长征”到这里不是为捞鱼虫线虫,而是逮蛐蛐。金鱼、热带鱼都不是 我们这个年纪能玩的,我们只能捞点小鱼儿,因此,在二道河,我们会走得比捞线虫的人远一点,往往会深入到村子旁边的豆子地、菜地、麦垛。有时不知不觉已走 出很远,等再回二道河感觉异常亲切,等看到护城河了就像到家一样。
两次过河,让我们感觉像自己像是来自河里的人。
二道河现在已经消失,但记忆中的二道河,记忆中的北京不会消失。只要有文字在一切都在,历史不就是这样吗?
宁肯 1959年生于北京。曾获老舍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等。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蒙面之城》《沉默之门》《天·藏》《环形山》《三个三重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