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5年春天,“鲁五”在北京八里庄南里开课。一时间教授、评论家云集,高谈阔论不绝于耳。吉林电力系统政工干部任林举的静静现身,则略显形迹可疑。任林举也确实低调,谨慎,讷于言,这一点我们相似,于是物以类聚。有几次同学在外聚餐,抢着埋单的总是林举,且一脸憨态,动作果断,志在必得。林举的大方是骨子里的,与大家分享,会给他带来快乐。
我对任林举的进一步认识,是读了他的长篇散文《玉米大地》。那天他进了我的房间,撂下一摞文稿,说帮着看看。口气淡淡的,还有些羞涩。我没太当回事,这年月写作属于时尚,动辄拿出一沓文稿甚至一本厚厚的新书,早已司空见惯。那晚,我本想借着任林举的文稿催眠,结果像是遭到了电击,睡眠反倒成了问题。据说当年胡兰成初读张爱玲的小说很是漫不经意,身子呈仰状,读着读着就直了起来,继而绮念丛生。习惯于穿西装、住公寓、出入写字楼的任林举,却是苦难农民的儿子,展示的也是一部关于玉米的血泪传记,一部关于人和土地的历史长调。以前我曾困惑,许多来自农村的、很善良也很勤奋的年轻学人,奋斗成功的同时,何以也抹掉了灰暗的乡村记忆?这潜意识流露出的,不正是人不愿面对底层苦难身世的一种本能反应?
此后再看任林举,情形就似乎不一样了。结业前的那晚,几位同学在外面K歌,林举的歌喉浑厚苍凉,又千回百转,别有风情,在大家的惊艳声中,想不当“麦霸”都不行,那晚,我承认自己酒醉几近失态,有女生提示我,注意,你看林举的眼神是不是……太深情了?
这些年,我和他一直有联系。一次他来津公干,由于时间紧,他把天津电力系统的兄弟同行和我拢在一个餐厅,一勺烩。这时候,我见到的不再是作家任林举,而是大家纷纷敬酒的“任主任”,另一副面具,另一种腔调,之熟练,之自如,之配套,判若两人。他或许意识到了自我外在的形象反差,还冲我诡异地憨憨一笑。正因为我清楚,从政还是写作,对于任林举,也曾如哈姆雷特之问,在他内心纠结,甚至挣扎,他最终的选择,其实接受了一种有难度的人生挑战,他对把两种角色做到极致有自信。
我也曾奇怪,他的工作担子那么重,每天要与文山会海打交道,而其散文质地又纯正得不能再纯正,如何在短时间完成反差巨大的语境置换,抵达艺术彼岸?他苦笑,说这样的置换最初很难,后来习惯了,通常是下班晚饭后,看看电视听听音乐,慢慢把情绪调整到散文状态,九、十点钟开始写作,但转天会有疲惫感,为了不影响工作,他变换了方式,每晚十点前睡觉,凌晨四点半起来写作,万籁俱寂,星空神秘,思维活跃,堪称莫大享受。不过,写大部头还是需要完整时间,比如写《粮道》,他请了两个月假,隐居在一个远离长春的地方,可以集中精力,将自己的视野、思考和笔触横跨东方与西方,驰骋远古和现代,立足家园而心忧天下,作品收获鲁奖,得益于长期积淀的水到渠成,就像他的夫子自道,《玉米大地》与《粮道》的灵魂一脉相承,是前世与今生的关系,前者是后者的往世前缘。
散文不是一个能让人大红大紫的文体,任林举却忠贞不渝,寂寞守望。以至于在我眼里,任林举就是散文,散文就是任林举,两者彼此绑定,相濡以沫,休戚与共,这是一种命定。我对写得一手好散文的人常怀敬意。克里玛认为卡夫卡散文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是因为他“描绘和捍卫了人类空间中最个人和内部的东西”。任林举的散文就有这种“最个人和内部”的质感,散发着并非刻意经营出来的魅力。比如《十只羊》,写十只羊与一户悲苦农家绵延数年的宿命,它们在记忆里梦靥般撕扯,纠缠,然后清晰显影,化为清泉汩汩流淌,使读者唏嘘不已。散文是一种流水无形的自由文体,看似门槛不高,少长咸宜,其实最能检验出写作者个性、灵性、底蕴斤两几何。一般讲,小说以人物和故事立足,戏剧以悬念和冲突取胜,诗歌凭隐喻和韵律生辉,各自皆有艺术规律可供遵循,散文却无所依凭,任由本色示人,很难藏拙,只靠学识则过于沉闷,只靠思想则流于枯涩,只靠体验则失之单薄,只靠聪明,则极易油滑。君不见文学生态园里,写诗者多如蚁群,小说家也很常见,专攻散文的却如珍稀动物。
5年前的夏天,我和几个朋友到长春,去农家体验,赴长白山观天池,任林举请假全程陪同,既当司机,又做导游,一路风尘仆仆。临别当晚,他在一家餐厅订了单间,大家坐定,他像变戏法一样让服务员端出大蛋糕和红酒,这才恍然,那天是我的生日。大概谁都可能经历过黯淡的日子,他在我心里适时燃起一抹亮色,至今想起,仍觉暖意融融。
他是值得分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