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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雷:他们,陷在残酷的密林

//m.zimplifyit.com 2015年07月22日08:59 来源:人民日报 李春雷

制图:蔡华伟

  寿山先生

  受访人:

  张化普(男,1927年生,本文主人公次子。居住地为黑龙江省塔河县,瘫痪在床。)

  张子成(男,1932年生,本文主人公之孙,居住地为河北省馆陶县寿山寺乡寿山寺村。)

  那是寿山先生去世六十二年后的一个暮春的中午,我到他的故里——河北省馆陶县寿山寺乡寿山寺村采访。谈及当年的一幕幕,他的孙子张子成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张子成是爷爷遇害全过程的目击人。

  七十三岁的张子成步履蹒跚,带我来到村中心庙前的一个大土坑边,颤颤巍巍地说,当时,这里全是红糊糊的血,冒着白气,坑沿下滚动着几十颗人头。

  他又指着坑上沿西北角的一片空地说,这里原有一棵老槐树,爷爷就是被吊在树上活活烧死的……

  寿山寺村,当年名为南彦寺村。由于距离县城四十五里,日军鞭长莫及,这里的抗日气氛格外浓烈。影响小村抗日氛围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著名抗日 将领——国民党鲁西游击总司令、聊城行署专员范筑先,八路军著名将领——一二九师新八旅旅长张维翰都出生在这里。一个小村诞生两个抗日名将,这在全国也是 独一无二的吧?

  小村有一个民兵队,四十个人,二十四支枪,每天早晨以铜锣为号,在村外的打麦场上进行军事训练。晚上,队员们则聚在一起,学唱抗日歌曲。唱歌、 口号、喊杀声,队列、投弹加冲锋。老百姓的热情也被鼓动起来了。每当训练时,老太太们纷纷出来观看,树上的孩子们也应和着喊,仿佛整个小村都在喊。

  更让小村人有底气的是开明财主张寿山。

  寿山先生1893年出生,少年从军,曾在湖北督军王占元部下任连长、营长,后来升任湖北煤建局局长。1926年,王占元部败散后,寿山先生隐退 老家,置办庄田,课教子孙。日本侵略者进占冀南,一些士绅充任伪职,送粮送钱送女人,而他却与八路军交好,不仅自己带头捐献,还担任村粮秣委员,秘密为八 路军筹粮筹款。八路军冀南军区的不少高级将领常常登门拜访。

  张子成清楚地记得,宋任穷、陈再道曾几次到家里做客。有一年冬天,邓小平从涉县来到馆陶,还在他家秘密住宿三天。白天,邓小平就在屋内看书,闭门不出。每到夜晚,几匹战马便悄悄进村,来人是冀南军区和地方党委的主要干部。马蹄踏在门前的石阶上,火星四溅……

  张子成说,爷爷脸大、体胖,总是笑眯眯的。家里虽然有许多地,雇了不少长工、短工,但爷爷精通各种农活,习惯亲手耕收。雨雪天气,他就坐在院里,教自己学文化:“上学识字,先认姓名。认会自己,再认别人。男女老少,小孩大人。祖父祖母,爹娘儿孙……”

  南彦寺村西南七里许,有一个小镇——房寨,是八路军冀南军区新八旅二十三团秘密驻地,团长郝树祯经常悄悄地来找寿山先生商谈。由于日军凶焰正高,八路军困难重重。他们常默默地抽着烟,苦思冥想,愁雾飘满了小屋。

  日本兵发现这一带八路军活动频繁,就在村南四里的法寺村修建了一座炮楼。摩托和马队在路上来回巡逻,黄尘滚滚,恶气汹汹。

  寿山先生亲近八路的消息被汉奸侦知。炮楼里传出话来,让他小心狗头。

  1943年阴历年前,他又为二十三团筹办了一批小麦,正准备送去,形势突变。部队立即转移,不仅没有带走小麦,还送来一批子弹和枪支,托他妥善保存。他二话没说,当天夜里,就和家人把这些东西藏进了村东张家菜园的一眼土井里。

  小村的眼睛睁得圆圆,日日夜夜盯紧四周。冬天夜里太冷了,怎么办?就在野外挖一个井状深坑,人跳进去,只露出头。乡下人每年秋后都把积攒的杂草 垃圾和猪粪牛粪搀在一起,堆成坟丘形或方块形,发酵后,里面热气腾腾。实在寒冷时,就挖一眼小洞,钻进去,虽然臭气熏熏,身上却是暖烘烘的。

  正月十四黎明,三百多名日军突然袭击,被粪堆中的眼睛发现了。一声报信枪响,村民全部撤退。日军进村,一无所获。

  村民们回来后,庆贺胜利。根据经验,日军扫荡都是一次性的,短时间内不会再来。

  可这一次,小村大大地失算了。

  仅仅只隔一天,日军就杀了回来。

  塌天大祸,骤然降临!

  凌晨时分,日军猛然从四周包围小村,挨家挨户把村民驱赶进村中央大庙前的一个大坑里。寿山先生和民兵们都来不及转移,尽在其中。

  鬼子先是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中年人,没有问话,直接劈砍。死者的血浆“噗”地喷出两三米,顷刻分离的尸身和头颅各自颤动着。一个日本兵猛然飞脚, 血淋淋的人头,足球似的滚进了人群中。顿时,村民们一阵哭叫,但立时就喑哑下来,一片死寂。接着,日军又拉出十几个青年男女,剥光衣服,拷打、火烧、灌 水,逼问谁是民兵,谁是村干部。不说实情者,一一砍头。十几条生命的血液,煞时涂满整个坑沿,血腥浓烈,直呛鼻喉……

  村民张廷俊吓得浑身筛糠,屈服了。村长范树奇,民兵武进安、范树伍、范成发和范成普等人被一一指认出来。但这些人都是硬汉子啊,日军拷问无果,全部砍杀。

  寿山先生披着一件破棉袄,头上裹一条灰毛巾,脸上涂满锅黑,抱着小孙子,被挤在人群最中间,不幸也被揭露。

  大坑西北角有一棵老槐树,几百岁了,是小村人敬奉的“槐仙”。村民笃信槐仙,逢凶遇难,总来叩问是非;离乡远足,也来祷告平安;久婚不孕,便来拜求子嗣。但这棵古老的神树啊,现在却不能庇佑它的乡民了。

  日军先是把张寿山横捆在树下的一张木床上,追问粮食在哪里?枪支在哪里?

  寿山先生摇摇头,闭着眼,拒不答话。

  几个“皇协军”便开始撬寿山先生的嘴巴,灌辣椒水——红红的辣椒捣碎后,掺水,辛辣无比。寿山先生猛烈地咳嗽着,破口大骂:“狗日的小日本,野兽……”

  日本兵把他吊在树上,脚下堆满木柴,泼上煤油。

  一个岁数稍大的“皇协军”凑到寿山先生面前,低声耳语。

  寿山先生咬牙切齿,再次狠狠地摇摇头。

  恶毒的火焰点燃了。

  大火舔着寿山先生的双脚。他拼命地挣扎着,仰天大骂:“我操你祖宗!小日本,王八蛋……”

  寿山先生素来是一个文明人,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从来没有说过粗话啊。

  日本兵愈加恼怒,愈加疯狂。

  烈焰中的寿山先生,棉鞋烧着了,棉裤烧着了,腿烧着了……

  村民们心惊肉跳,魂飞魄散,不忍面对这惨绝的一幕。

  太阳在云层里闭上了眼,大槐树剧烈地颤抖着,小村所有的房子和树也在剧烈地颤抖着……

  日军挖地三尺,最终也没有找到粮食和枪支弹药,撤出之前,把寿山先生的房子全部点燃了,也把小村叛徒张廷俊的头砍了下来。

  这一天,日军在南彦寺村共杀害村民五十三人。

  几天后,八路军二十三团的官兵回到小村,在村东张家菜园里高搭灵棚,为寿山先生举行公祭。三百多名官兵在团长郝树祯的率领下,集体跪下,泣泪宣誓,为寿山先生报仇!

  又一天夜里,宋任穷骑一匹枣红马来到张寿山坟前,磕头致哀,并向陪祭的当地干部传达邓小平和冀南行政公署命令:将南彦寺乡南彦寺村改名为寿山寺乡寿山寺村。而后,他掏出一张纸,交给寿山先生的二儿子张化普,嘱咐:从今以后,可以凭此证向当地抗日政府领取抚恤。

  那是一张特殊的证明,上面签盖着冀南行政公署及领导人的印章。

  采访当年,张化普七十八岁了,住在黑龙江省塔河县,已瘫痪多年。我电话采访时,他也是哽咽难声。

  他是“文革”中出走的。那时,因为父亲与邓小平、宋任穷的关系,寿山寺乡寿山寺村被改名为向阳公社向阳大队,张家被查抄,那张特殊的抚恤证也被 火烧了,他被造反派吊在庙前的那棵大槐树下,打得死去活来。“文革”过后,国家规范地名,村名又要改回先前的南彦寺。张化普专程到北京申诉。宋任穷说,寿 山先生对革命有大功,还是叫寿山寺吧。

  于是,乡村名字又分别重新确定为寿山寺乡和寿山寺村。

  我到寿山寺村采访的那一天,正好赶上大集。

  石榴如火,杏儿金黄,槐花桑葚,各呈黑白。太阳的暖香,静静地飘浮在街市上。人们熙熙攘攘,笑语喧喧,处处飘酒香,满街晃醉人。六十多年过去 了,安逸早已成为庸常的生活,他们或许不再理会寿山寺的含义。再或许,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位名叫张寿山的老人……

  是为记。

  麦子熟了

  受访人:

  王造林(男,65岁,原籍四川省自贡地区,国家经贸委系统退休干部,现居北京。本文主人公系其父亲,原在晋察冀边区工作,已去世。)

  小麦孕育了。

  腹部亮亮的,鼓鼓的,羞羞地站在静谧的月光里。月光银粉一样弥漫在天空和大田,吸吸鼻子,有一种清香浓浓的味道。那是和平的气息,那是丰收的气息,那是生命的气息,那是希望的气息。但战争的脚步,仍是沿着麦垄间窄窄的小道,正在紧锣密鼓地走向夏季的火热。

  北岳军区补充团供给科科长王胜,带着两个伤员在麦垄里爬了两天两夜,晚上的时候,才到了阜平县西部的一个小山村,东寻西问地找到了村长的家。前天,他们在山里运送军粮,被一伙日本兵包围了。一场恶战,部队被打散了。

  村长黑着脸,低着头,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也许,正赶上他心境最败坏的时候吧。王科长请他帮助派饭,他总是固执地摇着头:

  “夜黑了,村子小,部队多,派不过来啊。”

  连年的战争和灾难,去年颗粒无收,家家都有饿死人,有不少人家逃到五台山西边去了。王科长用尽全身力气,忍住正在唤喊的肚子,凑上去:“村长,行行好,可怜可怜吧。我不饿,只是躺一下,他们俩受了伤,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村长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仍是不言语。呆一会儿,终于领着两个伤员走了。

  虽是五月天气,夜风仍是有些寒凉,吹着浑身的伤口,像一群群马蜂刺蜇。

  王胜怔怔地站在屋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村长的妻子,一个三十多岁的蓬头垢面的女人,正在昏黄的麻油灯下纺棉线。屋内还有两个十岁上下的男娃,一高一低,四肢和身板细细薄薄,枯瘦如柴,头颅和眼睛却格外硕大,像戏台上的小鬼儿。

  灶台上的锅里,冒着热气。那是这家人的晚餐。

  王胜的肚子猛烈地吼叫起来。

  对于这个八路军的突然到来,女人是极不欢迎的,这从她那紧绷的脸上,乜斜的眼中,可以看得出来。

  王胜的头“嗡嗡”地轰鸣。相比较饥饿来说,他更需要好好地睡一觉。极度的困乏,使他已经顾不得一切细致的礼节,径直在纺车旁边空着的半个炕上就躺了下去。

  两个孩子好奇地凑上来,伸出小手摸摸他的手枪。女人大吃一惊,愤怒地猛拉一把,吓得孩子张大了嘴,身子直哆嗦,赶紧退得远远的,像两只受到惊吓的小刺猬。

  王胜使劲地笑一笑:“没事的,枪里没子弹。”

  好奇是孩子们的天性,即使在贫困中。不一会儿,两只畏缩的小刺猬又试探着凑了上来。

  “你从哪儿来?”大男孩小心地问。

  “龙泉关西边打仗回来。”

  “那你到哪儿去,你们部队驻在哪儿?”他像查路条一样盘问。看得出,他或许是村里的儿童团。

  “驻在阜平呢,我要回部队。”

  小的那个很惊奇似的,上来拉住了王胜的手。小手软软的,让他想起了在老家的小弟弟。他是四川自贡人,父母生过五个孩子,中间三个生下不久就都病死了,最小的也是一个男孩,八年前自己离家时也是这么大,不知现在怎样了。

  王胜觉得这就是他的小弟弟了。他猛地喜欢上了这两个孩子。

  “阜平不是闹灾荒吗?你们吃啥?”两个孩子还在穷追不舍地询问。

  母亲不耐烦地横了孩子们一眼,嘟囔起来:“这死孩,闹灾荒,老百姓饿死,当兵的还能饿死?”

  孩子们望了望他们的母亲,又看了看王胜,挤了两下眼睛。

  王胜拉着他们的小手,其实是对他们母亲说的:

  “唉,军队也苦呢,老百姓吃啥,军队也吃啥。老百姓吃树叶野菜,军队也一样的,八路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嘛。”

  女人停了停纺车,想了想,没说话,只是又添了一卷棉花。

  “灾荒年,老乡没劳力,军队还要帮助老百姓搞生产……”一股力量催着他说下去:“我们还帮难民迁移到西边来,招呼他们吃和住……”

  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孩打断了王胜的话,对女人说:“娘,前几天东边来的灾民,不是说没有八路军帮着,早就饿死了吗?”

  “前天赵爷家来的亲戚,就是带小孩子的那个老头”,小孩子也抢着说,表示他不比哥哥知道的少,“他从山东逃荒来,到细腰涧边走不动了,躺下来快死啦,多亏八路军给了几斤黑豆,他才找到这里。”

  女人擦了擦眼睛,叹了一口气。

  “八路军也不容易啊。”

  大家都没有说话。

  “老百姓苦,军队也苦哩,吃不饱,还要打仗,断胳膊断腿的……”她又停了一下,擦了擦眼,“嗯,打走鬼子就能过安生日子了。”

  她抬起脸,看着窗外漆黑的天。

  王胜躺在床沿,一翻身就会滚落下来。女人连忙把纺车往里边挪了挪,让孩子们把他推进去一点儿。

  “靠里边一点儿,会跌下来的。”

  孩子们伸出四只手,用力来推。王胜瘫倒着不动,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任凭他们发力。

  村长回来了。

  女人跳下炕来,盛了满满一碗野菜,还有几个山药蛋,让大孩子端给王胜,一边对丈夫说:

  “这兄弟,是好人哩,喝口汤吧。”

  “我不饿。”王胜说。

  “看你蔫蔫的,哪能不饿?喝口汤吧,没啥吃的。”

  他们一齐来劝。大孩子还拉住王胜的手,要扶他起来。

  “好,我自己来。”王胜勉强支起身,慢慢地把一碗野菜和两枚山药蛋吃了。

  还没等吃完,女人就把碗夺过去,又盛了第二碗。

  王胜正要躺下去,两个孩子顶住了他的背:“再喝一点吧。”

  又吃了一碗,王胜已感觉到胃里胀胀的,身上热热的,肚子平静了,腰上也有了一些力量。

  吃完饭,村长说出去到邻居家看看那两个伤员,就走了。

  屋后面是一块麦田,风吹来,可以闻到一缕缕细微的麦香,似乎还可以听到一阵阵低沉的拔节声。

  女人继续纺花。昏暗的油灯下,浑厚的“嗡嗡”声中,一根细细的银线顽韧地从女人手中绵绵不断地抽出来了。不一会儿,纺锭上的线槌就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萝卜……

  瞌睡虫终于爬满了王胜的眼皮。

  第二天清早,王胜睁开眼,猛然发现自己一个人四仰八叉地横躺在炕上。纺车呢,已经被他挤在土炕的边角里。

  村长和他的女人,还有两个孩子,睡在门口的一捆谷草上。地方很狭小,村长的一条腿搭在灶台上,另一只脚则伸出了屋门外……

  剧 变

  受访人:

  刘拴柱(1925年生,山西省左权县人,曾在晋冀鲁豫边区太行剧社工作,为文中主人公同事,后定居山西省长治市。已去世。)

  王琴(化名)(女,1926年生,河北省武安市人,曾在晋冀鲁豫边区太行剧社工作,后到山西工作,定居长治市。已去世。)

  在那个地界,那个年代里,若不是走投无路,谁肯让儿子唱戏呢。如果是女孩子学戏,更会让人耻笑祖宗。

  武安县西部山区里,有一个王家庄。王家庄有一个小伙子刘顺达,是典型的戏篓子。他父亲曾是戏班子老板,在山里唱野戏,前年被土匪打劫,不仅积攒 多年的半口袋大洋全被抢走,连命也丢了。从此之后,他的家道就败落了。葬埋父亲之后,刘顺达重操祖业,在民国二十五年腊月又拉起一个戏班子,取名“祥 云”。

  “祥云”是一家平调落子班。

  班里的几个演员还是父亲在世时的老班底,都算是本家徒弟。大家凑在一起,轻车熟路,堂会、庙会、白事、红事,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雨雪冰霜,累死累活。一年后,终于买了一匹老马和一架柴车,在山里巡回演出。

  后山张家峪有一个漂亮姑娘,名叫王琴,刚刚十六岁。

  这姑娘是戏迷,在家对着镜子唱,出门冲着大山唱,一心要学戏。“祥云”班在村里演出时,她跑前跑后,日日夜夜粘在一起。家里人以为她中了魔障, 暴打一顿,锁进小屋。但这姑娘竟然砸断窗棂,跑了出来,跪在刘顺达面前,苦苦哀求。刘顺达狠狠心,收下她,并认了干妹妹。此时已是民国二十七年了,大城市 里女人唱戏的风气已经兴盛了,刘顺达心里清楚。

  但在小山沟里,这就是惊天奇闻了。王琴的老爹跪在村庙前,痛心疾首地大骂一顿自己管教无方后,宣布与她断绝一切关系,野女子至死不能回家。

  这一下,把王琴逼上了绝路,只能以戏班为家了。好在她扮相漂亮,音域宽敞,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材料。在刘顺达和几位师傅的调教下,仅仅半年时间,就能登台演出了。

  山里人活计重,整天累死累活的,谁有心思听正剧呢,而且在那个年代,老百姓大都是文盲,倭瓜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所以呢,戏本内容不能太文、太雅,必须要插科打诨,有黄有粉,尤其是这些野台子小戏班,没有几个让人津津乐道、捧腹大笑的黄段子,根本拢不住观众。

  这些,都是每个戏班子的老传统了。

  王琴毕竟还是一个姑娘啊。哎哟哟,这些东西太臊人了,哥哥,俺不学了。刘顺达沉着脸,不吭声。他真是不忍心让这些粉黄污染纯洁的妹妹啊,但咱们是戏子,学不会这些东西,就吃不饱肚皮啊。

  刘顺达告诫王琴,演戏的人要懂得,戏里戏外两重天。

  她点点头,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有懂。

  王琴是主演,长得又漂亮,所有的粉戏必须掌握。于是,她不得不厚着脸皮去学,去唱,去演,表演时还要投入,惟妙惟肖,要不然观众下一次谁还点“祥云”班的戏?那样顺达哥不就败摊了吗?没有顺达哥,自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王琴一天天地长大了,浑身发育得山是山、水是水的,惹得不少馋男人打主意。刘顺达也快要三十岁了,还是孤身一人。两个人兄妹相称,相依为命。伙计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是明镜似的。大家盘算着,什么时候把事情挑明,为他们俩正式订婚,免得闲言碎语,枝枝叶叶。

  遽变发生在民国二十九年阴历春节。

  附近驻守的日军与当地维持会搞联欢,点名让“祥云”戏班演出,戏价每场二十元。这在当时,算是高价了。

  刘顺达和王琴商量,不去,但维持会长程老殿出面作保,说皇军是文明之师,让他们尽管放心。

  谁知闭幕后,就出事了。酒后的山田一郎队长对王琴垂涎三尺,强行塞给刘顺达三十元钱,把她留下了。

  可怜的王琴身陷虎口。而她,只是一只小小的羔羊啊。

  第三天,王琴被送回来了。

  塌天大祸把大家原来的美好设想,一下子砸碎了。

  沉默了两天。刘顺达说,往西走吧,那里是八路军的地盘,咱们换个地方讨饭吃。

  于是,他们赶着马车,摸黑走到了涉县西戌村附近。与当地区政府联系后,八路军方面传来意见,既然是戏班,那就编入太行剧社,一起搞抗日宣传吧,不过演出内容要净化,以新戏、小戏为主。

  几天后,太行剧社派来一个编剧,负责传授新剧目。

  虽然不算参军,但吃饭由部队供应,每人每月一元零用钱,而且巡回演出还有八路军和民兵的武装保护。

  慢慢地,王琴从绝望中走出来了,她的心底又升起了一轮全新的太阳。只是过去的古戏装用不着了,来回携带,实在累赘,有些可惜。可是一转念,演古戏时的耻辱又涌上心头,气得她满眼酸泪。刘顺达说,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吧。

  当天晚上,他俩一起把古戏装抬到后山沟里,点起一把火,全烧成了灰。

  不长时间,他们就排出了几部现代小戏:《打倒汉奸汪精卫》《新三娘教子》《王二毛参军》。

  演新戏就要有新的服装、道具,可他们什么也没有。刘顺达天天犯愁,每到一个村庄演出,就先去找老太太、小媳妇商量。她们和家人的衣服,都可以派上用场的。

  农家衣服不愁了,化妆用品却是没有。由于日军封锁,城市里的化妆品进不来,只好用一些凡士林,配上红、蓝、黑三色,简单调和,涂上脸。描眉呢,只能用灶膛里的锅黑。

  虽然这样,王琴却是津津有味,兴趣如火,不长时间就完成了旧戏到新戏的转变,而且还初步学会了话剧和歌剧表演。她只是再不愿意回忆过去的事了,与刘顺达的关系,也成了单纯的兄妹或同事。

  她也没有什么奢望了,只想演好新戏,陶醉自己,就这样生活下去,一个人过到老。

  舞台上受谴责最多的是日本鬼子,表演时却没有日本军装。

  刘顺达找来一堆破麻布,从槐树上摘下半筐槐豆,放进锅里煮,竟然染出了橙黄色,再让村妇们剪裁缝制。白天里看着粗粗糙糙不成样子,可晚上到了舞台,灯光一照,简直和日军的新服装一模一样。

  一部拥军戏里,有一个月下送情郎上前线的场面。王琴心想,如果背景上能升起一轮明月,效果会更好啊。怎么办呢,她苦思冥想,突然想起了皮影戏。 于是,她找来一个大箩筐,周遭用黑泥封实,密不透光,在箩筐一侧割出一个圆洞,把雪亮的汽灯放进去。演出时,前台灯光骤灭,后幕安排几个工作人员站在凳子 上,把放置汽灯的箩筐慢慢地传递。这样,一轮皎洁的月亮,冉冉升起了……

  小村人并不明白怎么回事,当他们看到舞台上居然升起一轮明月时,惊得魂飞魄散,疑是鬼神作怪。

  《儿童舞》《高加索舞》《叮铃舞》;《义勇军进行曲》《在太行山上》《二月里来好风光》《军民合作》《流亡三部曲》……

  露天剧场、河沟里、梯田上、旧戏楼里,面对着大山,沟沟岭岭,父老乡亲,王琴把自己全部投入进去了。

  每当这个时候,王琴就感觉自己整个地燃烧起来了,腾飞起来了,心底和眼前便会幻化出无边无际的翠绿和橙黄色的温暖。

  一出出简单直白的小戏,感动了太行山,感动了太行山窝窝里的人们。于是,大山沸腾了,大山属于八路军的了,大山像牛群一样,默默地跟着八路军走了……

  王琴和刘顺达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才结婚。此时,王琴已经三十岁了,老刘更是年过四十。时间和战争,对过去是一次彻底的洗礼。

  他们一直在山西省工作和生活。跨入新世纪门槛的时候,老刘被挡在了那边,王琴依然在世。

  当年我采访的时候,她再三告诫,不要透露她的真实姓名,尽量少提过去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免得让晚辈们看了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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