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磷火》写的是一群中国远征军中的小人物,美国照相兵的英文翻译、运输队里的兽医、战地医疗点的护士、滇缅公路上冒死穿行的南洋机工,他们的人生平凡得如同被洪水裹挟的一颗颗鹅卵石,在时代的浪潮中翻滚、逐流,最终被战火吞噬。他们个体生命熄灭时的磷火微不足道,可当他们以群像的方式出现时,零星的磷火仿佛万千萤火虫飞进了纱囊,发出的光芒足以洞穿70年厚厚的时光尘埃,那一瞬,我看见了他们一颗颗火热的爱国之心。
2013年除夕,独坐书房的我,一颗心似坠落的陨石,撞向了70年前的那段铁血岁月。当我再次注目手中那本题为《国家记忆》的书时,无法抑制的热泪如同暴雨,迅猛地击打着我的脸颊。那一刻,除了感动之外,我内心充满羞耻——一个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学生,居然从未在课堂上听过有关中国远征军的片言只语,虽然后来通过各种媒介渠道知道了他们的热血故事,但那些苍白的语言又怎能敌过这些现代科技留下的真实影像呢?与此伴生的,还有深深的疑虑。照片中的青年士兵面容清癯、衣着简朴、穿着磨得破损的草鞋,稚嫩的脸庞坚毅弘韧。这是红军还是白军?在我的记忆中,蒋匪帮是万恶不赦的敌人,尤其是苏区时期,在我的老家赣南,他们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不用任何强迫或暗示,我早已将他们脸谱化了。然而,面对这些御敌于国门之外的青年战士,丑陋的白军脸谱倏地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国军”这一概念——他们是值得我们铭记的国军战士。为了抗击外侮,他们出征异国,在陌生的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为国家和民族的解放、独立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成为飘浮在异国他乡的点点磷火。
于是,我决心拿起手中的笔,为那些无名战士树碑、招魂。他们是谁?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往,怎样的喜怒哀乐与爱恨情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脑子里会掠过怎样的想法?他们死后尸骨沉埋在南国葳蕤的植被里会否觉得逼仄?如果真的有灵魂,当他们看到战后日本人为战死在缅甸的士兵建起镇魂塔,而他们却因无人收尸、祭祀化为磷火游荡在遮天蔽日的丛林中时,他们将作何感想?
这些问题仿佛一根根银针刺入我的脑海,我一头扎进书堆,希冀从中巧遇几位远征军战士。然而,我看见的大多是对于战役、战将的记载,对于普通士兵的记录少之又少。所幸的是,近年来有些远征军老兵写了回忆录,我从他们的絮语中得以一窥那些普通士兵当时的生存状况与心境。鉴于当时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情况,我笔下的他们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军人,各行各业,有着不同的身世和爱恨。他们来自于尘土最后归于尘土,所不同的是,当他们的青春和生命消逝时,我笔尖上忽然绽开了几朵蓝绿色的鲜花。这些花朵会飞翔、能说话,它们在林间明灭时并不恐怖,而是充满凄美、奇异的美感。
由于史料稀少,我笔下的年轻人生长得非常缓慢。我必须用想象喂养他们,通过构造细节来制造他们的血肉,这样,他们的灵魂才有所附丽、有所升华。当他们的躯体消融在烈焰中时,我倏地看清了他们的眉目,同时也听到了属于他们的呼吸、心跳和脉动。那一刻,我听见笔尖在说话:他们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汉子了,该告诉大家有关他们的身世和情感故事了。
三年的业余时间,我终于描出了他们的五官、躯体和心灵,还有他们见风就长的万丈豪情。我希望读者能从他们身上看到比磷火更为耀目和温暖的光芒,那是属于同胞、属于勇士、属于烈士、属于无名英雄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