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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雪村:那是一个唱歌最多的年代

//m.zimplifyit.com 2015年08月03日07: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雪村
1939年间,冀中军区烽火剧社小队员们在村头演唱。前排右二为罗丹。1939年间,冀中军区烽火剧社小队员们在村头演唱。前排右二为罗丹。

  我的父亲罗丹参加过抗日战争。晚年,回顾那段经历,他说:那是一个唱歌最多的年代。

  通过父亲回忆,我了解到,1938年,他在冀中参加了八路军,因为年纪小,主要做鼓动宣传。冀中是敌后中心地区,几乎天天打仗。他和几个小战士到战壕里喊口号、唱救亡歌曲,没有一天离开过战场。

  说起那时候唱过的歌,年迈多病的父亲不仅记得,有的还能唱出来。

  “《八百壮士》是最早唱的。‘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这首歌当时鼓舞了很多中国人。一个四行仓库八百壮 士,一个二十九路军大刀队,那会儿不知道也不管是哪个党的,上海在哪儿也不知道,就知道不能做亡国奴,宁死不投降。战斗前,我们一到战壕,一唱起‘中国不 会亡……’有战士就说:嘿,你看小罗他们,这么点儿小孩都不怕死,咱们二十几的爷们儿也不能装熊呀!战士们的士气真就鼓起来了。我们那会儿就起这个作 用。”

  从父亲沙哑的歌声里,我听到一个有血性的中国。

  父亲断断续续回忆了一些抗战时期唱过的歌,有“同胞们,大家听我讲,我们的东邻居有个小东洋,几十年来练兵忙,一心称霸王,要把中国亡,咿呀 嘿……”“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向前走,别退后,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还唱过《五月的鲜花》《到敌人后方去》《在太行山上》《黄河大合唱》等,他说这些歌是抗大二分校和东北流亡学生教唱的;还有苏联歌 曲,像“同胞被杀害了,土地被抢占了,谁都知道我们祖国的土地是神圣的,空气可以自由地呼吸……”

  陷入回忆中的父亲很感慨:“你别看战争那么残酷、艰苦,吃不饱饭,行军走那么远,睡不了觉,频繁地打仗,就那样,人们的情绪仍然高涨极了。一到 新地方,只要没有敌情,我们或在当街、场院,或在赶集的空场上搭个土台子,站在上面,就用实嗓子唱,什么伴奏也没有,可有感情!每次一唱起‘我的家在东北 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我们唱着唱着就哭了,战士和老乡们也跟着掉泪。”

  那时候动员民夫当兵,他们唱:“河里水黄又黄,东洋鬼子太猖狂,昨天烧了王家寨哟,今天又烧张家庄,逼着那青年当炮灰,逼着老年送军粮,这样活 着有啥用哟,拿起刀枪干一场……”“叫老乡,你快去把战场上啊,快去把兵当,日本鬼子来到咱家乡,老婆孩子遭了殃,杀人又抢粮!”“你别说,日本鬼子难找 我,我就想快活,你不当兵,我不拿枪,没人打仗亡了国,我看你怎么享快活!”父亲唱得很吃力,但仍能感受到调调儿里满含的爱恨。“哎呀,唱的和听的都真激 动呀!你看那街上,老乡就呼啦啦真跟着来呀,有的还牵着自家的牲口……有的老头老太太拿着铁锹、锄头跟着来挖战壕。我们是在平原地区,到一个村先要围着村 挖战壕。那战壕有一人多深,在里头低着头可以走人。因为敌人说来就来,没有战壕,敌人武器好,歪把子机枪厉害,我们牺牲的人就多。”

  父亲还讲过一件趣事。“那时候,我们的装备不行,眼看我们的战士跟日本人拼命,就用枪把抡,用大刀砍,用石头砸,用牙咬……那会儿,一个战士有 三两颗子弹就不错了,看着战士背的子弹带鼓鼓囊囊的,其实好多都插着铰成一截一截的高粱秫秸杆儿,为了好看和唬人呀。有首《游击队歌》,‘我们都是神枪 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就给改了词儿,‘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都是一个臭的’。”唱到“臭的”时,父亲像当年那样有意拉长了音,然后嘿 嘿笑起来。

  说起抗战时期唱过的民间小调,父亲记得的有:

  唱日寇暴行的:“滹沱河,滹沱河,滹沱河里血泪多。张家花大姐,鬼子奸淫过,大姐眼里含满泪,泪珠流到滹沱河。滹沱河,滹沱河,滹沱河里血泪多。东洋狗强盗,杀人满山坡,满山满沟血横流,鲜血留到滹沱河。”

  唱儿童团的:“我是小列宁,从小干革命,勤学习,爱劳动,人人夸我小英雄。”“春天里,春风吹,花开草长蝴蝶飞,大街上,哨子吹,儿童团要开大会……”

  唱选举的:“绿油油的庄稼,满山遍野青纱帐儿起,狗儿他爹孩子她妈,张家的长工李家的闺女,都来哟,来选举呀,哎哟哟都来哟来选举,要选那打鬼 子实心眼儿的,千万别选那坏蛋皮,哪怕他肚子里多诡计,嘿,噶咕地家伙哟,咱就是不选你。”那时候好多农民不识字,就拿绿豆、红豆选举。

  唱拥军的:“我给抗日战士洗衣裳,男的打仗女的来帮忙,湿的这样,哎呀这样,哎呀哎呀——真脏!”那时候农村比较封建,他们先动员小媳妇学唱, 回来再教年轻的姑娘唱。后来成立了妇救会,连老太太都跟着学唱。“别看这种小调没有作者名,1938年到1940年间,在根据地很流行。它们曲调简单,特 别上口,歌词也通俗易记。我那会儿10岁,现在80岁了,还记得呢。”

  父亲还讲过一个用唱歌劝降的故事。

  “有一次,打叛变的王凤刚,他在大清河北的大王庄,炮楼修在村子里。我们包围了他,到了靠近据点的地方,躲在一个老乡家,隔着窗户,大同志就让 我唱那个劝伪军兄弟反正的歌。也没喇叭,就拿那个洋铁片卷巴卷巴当喇叭。嗯——这个歌我现在想不起来了,意思就是劝他赶紧投靠同胞,不要给日本人当汉奸。

  他听见了,知道是我唱的。他不打枪,就听着。

  王凤刚怎么知道我?投敌之前一次作为友军,他到我们团做客。我们团长崔文炳、政委陈德仁、政治处主任蒋崇璟在一个地主家的大房子里请他吃饭。团 长派人把我叫去,说:‘小鬼,给他唱个歌儿。’我就清唱了一首抗日歌曲,‘同胞被杀害了,土地被抢占了……’挺长的,居然一下全唱下来了,把他们打动了。 那个王凤刚也流泪了,说:‘唱得真好。’叫过勤务兵,赏我两块钢洋。还拿着钢洋敲敲给我听。”

  父亲一位老战友的女儿曾跟我讲,她认为自己的父亲当年不是战斗部队,只是演演戏,唱唱歌,所以对他的经历“不大感兴趣”。

  我转述这段话时,父亲说他想起了《抗敌剧社社歌》,然后用尽气力唱起来:“我们为英勇的战士而歌唱,把大众的生活、斗争演出在舞台上。艺术是我们的武器,舞台是我们的战场……”

  2010年,父亲走了。

  他说自己是幸运的。当年,他眼瞅着和他一块唱歌的战友冯连普、黑枣被日军炮弹炸死。

  今年,抗战胜利70年了。我很怀念与父亲同命运的那些人们。聆听父亲,就像跟随他回到那个唱歌最多的年代,面前又浮现出他眼角闪射的泪光和挺起的微驼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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