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约3166米的哀牢山,满布着稠密的原始森林。如果不是上世纪50年代末,人民解放军一支小分队去森林附近巡逻,发现了有人走过的痕迹而跟踪寻觅,是难以知晓森林深处还藏着几千名裹兽皮、吃野果兽肉,长期过着野人般生活的苦聪人。
军队和地方政府组成的工作组,几经曲折才找到苦聪人,并帮助他们迁移到原始森林外边定居。
一
1962年4月,我曾攀上哀牢山,去了解寻找苦聪人的过程。
我渡过红河去到金平,与曾经参加寻找苦聪人的武装部干部鄢国平会合后,就一起去往勐拉坝,准备从那里攀爬哀牢山。
勐拉坝是藤条河边一块较平坦的坝子,居住的全是傣族人。竹林、大青树、芒果树围绕着村寨,很是美丽、幽静。
这里原没有旅馆和招待所,只有几家供马帮歇宿的、茅草顶竹篾墙的马店。那年月,城乡物资缺乏,来往的马帮也少;马店的管事人抱着大竹烟筒坐在门口的大青树下“咕咕”地吸着水烟,神情很是落寞。
我们只好歇脚于区政府里。那是一座古老的傣式木楼,年代过于久远了,一有人走动就会发出不胜负荷的“吱嘎”响声。
在区政府我们遇见了年轻的哈尼族女干部普秀英。几年前她也参与了深入原始森林寻找苦聪人的工作。听说我们要去金竹寨,她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那里的苦聪人了,愿意和我们同行。
鄢国平也说:“她比我还熟悉苦聪人,苦聪话也说得好。有她去更方便了。”
第二天中午我们上路了,还有一位翁当乡的女文书黄翠花与我们同行。这是个身材小巧、出生于勐拉坝的傣族女子,热情、能干,对沿途村寨也熟悉,边走边向我介绍这一带的人文地理,使我获益不少。
过了藤条河往山上走,中午的太阳正辣,我用一条湿毛巾搭在草帽上,走上一段路就被晒干了,只好又到路边水沟里去浸湿。
这段时间,本来不适宜爬山远行,但是黄翠花、普秀英说:“如果不尽快上路,就难以在今晚赶到这次行程的第一站、位于半山腰的翁当寨。”
山越来越高,转身往下看,那本来宽阔银亮的藤条河变得又窄又细,似乎也在火热的太阳照射下缓缓地被烤干了。
我们在荞菜坪吃过晚饭,又继续在夜色迷茫中赶路。普秀英不主张停歇,她从风向和云彩中看出,今夜可能有暴雨,我们必须抢在大雨前赶到翁当寨,不然一下雨,山路就泥泞难行了。
不过夜间赶路却很凉爽,山风腾起,把白天的暑热都驱走了。
群山黑黝黝的,又常常需要穿林过涧,我是难辨南北,好在有普秀英她们引路,我只要跟着走就行了。
半夜,我们才摸到翁当寨。这是乡政府所在地。黑暗中,我只觉得这寨子似乎建在一大堆大大小小石头之间,走几步就会碰撞到石头上。
我被领进一间漆黑的房间,用手电筒照射着找到了一张床铺,又去屋后边的溪水里洗了脸脚,就睡下了。
半夜,果然下起了大雨,雷鸣电闪,粗重的雨点似乎要把这小木屋击穿震碎。
我很庆幸,听了普秀英的话,路上没有停留,如果半途遇雨,那才狼狈呢!
第二天早上,风停雨住了。我在寨子里转了转。这确实是座建在大石头之间的寨子,住的都是哈尼人。妇女们美丽、修长、和善,见到我们都很亲切有礼。
我们在这里停留了一天,走访了一些人家,获知了不少她们过去与苦聪人来往的事。
第三天一早,山野还被浓厚的白雾浓罩,我们就上路了。
山更陡,路也更窄小了,几乎都是在悬岩绝壁间绕行。普秀英为我削了一根手杖。我自感身体好,使用手杖太老气横秋了,推辞着不肯要。
她却用命令的语气说:“拿着。有用呢!”
等我走了一段路,才明白,如果没有这根手杖,我是爬不上那高悬于云端的金竹寨的!
我们爬过了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累得直喘气,但是普秀英告诉我,离金竹寨还远呢!加紧走,也得走到夜间才能到达。
我们只好尽量少停留,除了在途中的新安寨吃了顿午饭外,也没有多休息。
可能是苦聪人很少下山来,也就没有人来修山路,我们走着走着却没有路了,只见悬岩间都是大树藤条。我还以为是撞进了原始森林呢!幸好普秀英、鄢 国平记忆力好,能从几棵形状特异的大树、几块不同于一般的大岩石,辨认出该怎么往金竹寨方向走;遇见陡峭的悬岩,我们就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
傍晚时分,我们才爬上了金竹寨。
二
金竹寨,这是多么美丽的名字,在我的想象中,一定是大片的金色竹林围绕着村寨,闪烁着金色的光辉。但是这周围却是一片光秃,连一棵小树都没有。刚从原始森林里出来的苦聪人,还不懂得保护居住的环境,把那些金竹当烧柴砍伐完了。
寨子里约有二三十户人家。壮年男女都进原始森林里去打猎、挖药材了,只留下了一些老人守家。
苦聪人的房屋都是棚屋样式,低矮、窄小。我们几个人,只能分往三家住下。我已经走得脚瘫体软,似乎再挪动一步都难了,就找了个藤条编织的小矮凳坐在棚屋外歇息。
爬了一天山路,如今停下来,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脸颊如同火烫一般,尽管山间的凉风阵阵扑来,还是长久难以消退。我想,如果不是我身体还结实,一定会因此得脑溢血。
9时左右,天色才完全转入昏暗,飘浮在山脚下的白茫茫云雾也更浓厚了,如同一大片银白的大海,把山间的森林、峡谷全都淹埋到底下,只有几座过于高耸的山峰像孤岛般兀立在云海外边。
过了一会儿,只见云雾下边有团东西在晃动,并悄然地向上拱……我还以为有条大鱼在翻腾,但是又不见鱼的头尾,也就更用心观察,只见那团东西经过一番推挤后,一只闪亮的巨大“银盘”露出了海面,滚动在银色的波涛上。
这是一轮满月。月亮却会出现在山脚的云海里,也表明这金竹寨所处的山岭够高耸了。
这只“银盘”在云海上风快地滚动了几下后,也不知是凭借强劲的山风,还是自身的弹力,陡地以一种炮弹出膛的急遽速度跃起,转瞬间就升到了寨子的 上空,把它那难以计量的银光倾泻下来。山野顿时变得更加明亮、柔和了。我也被这月色浸泡得遍体柔软,脸上没有先前那样火辣疼痛了。
这天晚上,我住在李老二家。他夫妇俩带着小孩进老林去了,只留下一个老母亲守家。
小棚屋低矮、简陋,除了火塘上有口小铁锅,旁边摆着几只土碗外,别无他物。真是四壁萧条。
李老二的床是用几块大竹片组成,离地仅十来公分,床上什么都没有,御寒的毡子已经被他带进原始森林了。我把自己的被褥铺在他的矮床上,也没洗脸洗脚就睡下了。
走山路很累,倒下就睡着了。但是一会儿就被许多虫子咬得全身奇痒难熬,我用手在脖子上一搓,再用手电筒来照看,竟搓死了7只跳蚤。我忙找出一盒清凉油来涂抹。这高山大岭上的跳蚤可能是第一次遇见这种药,全都闪开了。我才得以入睡。
下半夜两点后,突然几道惨白的闪电把山野照得雪亮,接着是一阵阵炸雷响声,随同狂风扫来的是粗大急骤的密集雨点……小棚屋的茅草屋顶,经过冬春 的风吹日晒,都干枯得收缩了,也就难以抵挡这第一场大雨。雨水迅速灌入屋内,一会儿就遍地是几寸深的水,淹到了床沿。我像个“乘槎浮于海”的人,黑暗中慌 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更担心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水流会连人带棚屋冲下悬岩深谷。
我正无所适从时,睡在屋子那一头的普秀英却腾地跳了起来。她不愧为久在山区生活的能干女子,抓过一把锄头冲往外边的大雨中,把棚屋前后的水沟挖 开疏通,不让水再往里涌,又把屋顶茅草摊开理平,雨水也就不再漏进来了。不过我的被褥、衣服全都淋湿了,火塘里也浸满了水,难以燃火来取暖,只好坐听那风 雨的狂啸等待天明……
普秀英说:这是大山上雨季前的头阵雨,过几天还会天晴的。不过这场雨一下,那些进老林的苦聪人都会回来了。
三
第二天,去老林里的苦聪人都被昨天晚上那场大雨赶回来了。寨子里有了年轻男女,也就热闹起来了。
我住的这家男主人李老二,约二十五六岁,干瘦、精悍,妻子娜娃却高大、美丽。见我们住在他家,很是高兴,连声说:“有远处的客人来了,真是太好了!”
我不能再占着他们的床铺,准备另找住处。李老二、娜娃却不肯放我走,把我的行李又搬回他们的床铺上。那天晚上,他们夫妇就在床铺前的潮湿泥地上铺了块兽皮睡下。这使我又感动又不安,但是又拗不过他们,不过我却许多天都睡不安稳。
这寨子里有个常驻的工作干部黄振中。他是藤条江边的傣族人,也参加过寻找苦聪人。在边地工作多年,对哀牢山、藤条江两岸的哈尼族人、瑶族人、傣族人、苦聪人的情况都很熟悉,给我讲了许多这些民族的过往历史和有趣故事,对我后来写作长篇小说《鹿衔草》很有帮助。
这5月初,时晴时雨,大雨天,我们就在火塘边与苦聪人聊天。苦聪人是拉祜族的支系。我1952年至1955年在澜沧和西盟的拉祜族地区做过民族工作,听得懂一些他们的话,再有黄振中、普秀英他们帮助翻译,也就更方便交流。
邻居家有个叫叶妹的七八岁女孩,很是聪明,也很好奇,我们聊天时,她经常凑过来听,听到有趣的事就会哈哈大笑。
有一天,我正在刮胡子,她站在后边看了很久,对我手里的小镜子很感稀奇,要我借给她玩玩,然后拿着小镜子风快地跑往外边去了。过了好久不见她送 回来,我走到外边去找,才见全寨子的小女孩都聚集在一起,排成了一长列,逐个传递着那面小镜子来照看,有的还会伸伸舌头、抓抓自己的头发,看着小镜子里的 自己大笑。
我才知道走出原始老林不久的苦聪人,还没有用过镜子。这个小叶妹后来也成了我的长篇小说《鹿衔草》中重要人物之一茶妹的原型。
天晴时,黄镇中、普秀英就带着我们进原始老林去寻觅苦聪人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寨子离老林不远,往上走两个小时就可以进入。
这滇南边地的初夏,穿件单衣都很热,老林里却是寒气沁骨,我穿上带来的棉衣还觉得冷。想到那些只有粗糙的兽皮可披、近于半裸的苦聪人,就那样熬过了一代又一代人,真是够艰难的。
原始森林里的空气并不清新,腐烂的落叶和鸟兽粪混杂在一起,散发出如同沼气般的气息,呛得人头晕。
我问普秀英:“老林里空气这样恶劣,苦聪人从前怎么能长久生活下去?”
她说:“苦聪人也是从山沟里树林较稀疏的地方走,还会砍开一片林中空地建立村寨。他们也有通往外边的森林小道,不过这些年没有人走动,又被新长起来的树木、藤条、乱草封死了。”
那天,我们还想再往里走,突然树林深处传来一阵狂野的吼声,虽然被密集的树枝叶阻隔,还是很令人心战。我惊恐地问普秀英:“这是什么声音?”
她也被吓住了,说:“不是老虎也是豹子!”
黄振中说:“像是老虎!”
我们5个人只带有一支手枪、一支猎枪,若是撞上老虎、豹子这些凶猛的大野兽还是很危险的,就急匆匆往外走。
这样在金竹寨生活了近一个月,雨水越来越大了,几乎是如同天河开了闸门似的日夜倾泻。黄镇中说:“得赶紧下山了。再下几天大雨,山里的小溪都会变成浊浪翻滚的大河,既不能涉渡也没有舟船可渡,那只能困处于大山上。”
我们只好匆匆告别金竹寨的苦聪人往山下走。
李老二冒着大雨、难舍难分地把我们送到了山下的新安寨。分别时,这个平日都是笑眯眯的汉子却哭了,我也掉下了眼泪。
在泥水里连滑带跌地走了三天,才下到藤条江边的勐拉坝。在大山顶上住久了,又来到这平坝子上,却觉得这勐拉坝比过去宽阔多了。
许多天没有洗澡了,我放下行李就往藤条江边跑。跳进水后,脱下短裤一看,又淹死了几个从山上带下来的跳蚤。
几天后,我们又沿藤条江南去,在驻金水河的边防连队生活了一段时间,并在这连队里开始写作长篇小说《鹿衔草》。
这样在生活当中酝酿、构思并写作的习惯,也是我从青年时代养成的,不过这要体力较好,才能适应边地的艰苦生活。
我把书名定为《鹿衔草》,是因为有一次李老二和我谈了许多在老林里抗拒伤病的事。他们没有医生,只有祭祀鬼神的毕摩,但是人人都会找草药。他们特别称道一种能够消炎止血的“鹿衔草”,被野兽咬伤后,找来这种草药口服、外敷,多数能转危为安。
他也叹息,草药虽然好,却无法改变他们的苦难,幸好解放军把他们找到并带出了原始森林……
这就启发了我用“鹿衔草”作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