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
当城里人为夏夜的溽热辗转反侧时,养蜂人早在星月之下的窝棚里盖着被子入睡了。风把露水的凉气收入山谷,三伏之夜,凉可砭骨。在城里所谓桑拿天的早晨,养蜂人于黎明仍然披一件薄棉袄。人多的地方发热的是人,人少的地方清凉来自草木。
早晨的白雾退去,茂密的苜蓿草里露出蜂箱的队列,褐色的木头被露水打湿。蜜蜂等待阳光照亮山野之后才飞出箱子,露水打湿了花蕊,蜜蜂下不了脚。露水干了,太阳把花晒出了蜜香。
养蜂人戴着网眼护帘的斗笠,开始放蜂、取蜜、换蜂蜡,蜜蜂成团飞在空中。齐白石画蜂以清水晕染蜂翅,每每说“纸上有声”。对蜜蜂小小的体积而言,它发出的噪声相当大,跟小电风扇差不多。嗡嗡之声和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野蜂飞舞》并无二致,野蜂的翅鸣更大。
养蜂人穿的衣服并不比麦田稻草人身上的衣服更讲究,比草木的颜色都暗淡。在山野里,劳动者比草木谦逊。山野是草木的家,人只是路过者。没人比养 蜂人更沉默,语言所包含的精致、激昂、伪诈、幽默、恶毒和优美在养蜂人这儿都没有了,语言仅仅是他思考的工具,话都让蜜蜂的翅膀给说完了。
养蜂人从河里汲水,在煤油炉上煮挂面,没有电视。我一直想知道十年不看电视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心智澄明。电视里面即使是最庄重、最刻意典雅 的节目,也是造作的产物。电视对一切都在模拟,不仅新闻在模拟,连真诚也是模拟和练习的产物。而养蜂人一生都围着蜂转,心中只想着一个字:蜜。
天天想蜜的人生活很苦。他们被露水打湿裤脚,在山野度过幽居的一生。他们知道月上东山的模样,见过狼和狐狸的脚印,扎破了手指用土止血,脚丫缝 里全是泥土。他们熟悉荞麦地的白花,熟悉枣树的花,熟悉青草和玉米高粱的味道。他们身旁都有一条忠诚的老狗;他们把一本字小页厚的武侠书连看好几年;他们 赚的钱从邮局飞回老家;他们不懂流行中的一切时尚;他们用清风洗面,用阳光和月色交替护理皮肤;他们一辈子心里都安静;他们所做的一切是换来蜜蜂酿的、对 人类健康有益的蜂蜜。
媒体说,几乎所有的蜂蜜都是假的,用白糖和陈年大米加化学添加剂熬制而成。
可是蜜呢?蜜去了哪里?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磨刀人
水让刀成了磨石的臣民。
我在边上的市场见到磨刀人,觉得离童年又近了一步。我第一次见到磨刀人围着脏帆布的围裙、戴老花镜在四脚长凳上磨刀,是在昭乌达盟公署家属院。
我看到他扛着四脚板凳奔走,边走边吆喝。他把板凳放下,骑在上面,磨一把刀。
磨刀人磨过盟公署家属院所有人家的刀。豁齿的刀,不再找他磨,剁喂鸡的萝卜缨子。磨刀人把菜刀扁按在磨石上,只三个手指就把刀按得无法翻身。“嚯、嚯、嚯……”磨刀声像一首小曲。我盼他把我家的菜刀磨得雪亮,拎手里挥舞如银链,夜里也放白光。
磨刀人在意的是刀刃快不快,他不管亮不亮,磨一会儿,用拇指肚试试刀口。磨刀人不想让刀太锋利,非不能也,而不为也。最锋利的刀适合刮胡子——胡子很顽固,其柔其韧让刀茫然。再锋利的是手术刀,割肉要快(不快太缺德),次之是切菜刀。
盟公署家属院的菜刀于我之童年不刮胡子、不做手术,连切肉都罕见,没肉。家属院解嘲的话叫:“想吃肉往自己腮帮子上咬。”街上无肉卖,干部不许养鸡鸭猪狗,没肉挨刀。
我们的刀是切菜的,大白菜刷刷刷,苤蓝疙瘩刷刷刷,玉米面发糕切成三角形。最奢华的时刻来到了——春节,公家供应每户三斤白面。除夕各家包白面 饺子,刀切面剂子、切面条。刀在湿面上一下一下切下去,面剂子满案翻滚,遍身薄粉。没等吃饺子,见到面剂子已感幸福。刀切面条如造工艺品,面饼叠成四五层 被切成条,手拎起来似乱蛇挂树,这就是面条,现谓手擀面。彼时面条皆手擀,只有北京人才吃机制挂面。挂面为何名之为“挂”,不清楚。或许机器压出的面条要 挂一下见风,免纠结。
面是刀切的。刀的钢刃在面坨上一咬一段,看出它比白面厉害。白面在那时的中国已经很厉害,不是所谓干部,过八个春节也吃不上白面。农民看别人吃 白面都看不到,村里没人表演这么奢侈的节目。刀把白面切成条,切成面剂子。之后,刀傲慢地到一边躺着歇着去了。擀面杖到面案上表演前滚翻和后滚翻,把剂子 压成饺子皮。在其余的岁月,刀接着切白菜、角瓜和窝瓜。刀想切肉切鱼,但无肉无鱼。
刀在我们家属院其实不需年年磨,我妈出于虚荣心,每年在过年前都请磨刀人磨一下刀,暗示吾家在逝去的一年或可切过肉。刀切白菜萝卜甚至面条,都用不着磨,刀刃钝不了。
磨刀人站在我家红松木板的栅栏前,放下板凳,倒骑之上,手沾茶缸里的水,滴洒刀上,刷刷磨。灰色的水流从磨石淌下,带走了一部分钢和铁。我妈梳 两根大辫子,攥着一毛钱看他磨刀。不一会儿,围观的人渐多,有人手里拎着自家的菜刀。他们像我妈一样虚荣或不虚荣,要在春节之前磨一磨刀,像扫一扫房子、 擦一擦玻璃。
刀咬住磨石的肉不松口,磨石用谦让削薄了刀的刃。磨好的刀在一韭叶宽的窄条上闪着精光,这是刃。其余部分是刀的后背和腰。我妈接过磨好的刀,掂 了掂,其实刀磨得快不快用手掂不出来。她把一毛钱付给磨刀人,他把钱揣进胸兜,用眼睛扫其他拎刀的人。那时刻,磨刀人是个人物。
铁 匠
早上醒来,一个想法钻进脑袋——我想当铁匠。当铁匠多好,过去怎么没想到呢?
在铁匠铺,用长柄钳子从炉中夹一块红铁,叮当叮当地砸,铁像泥一样柔韧变形。把铁弄成泥来锻造,是铁匠的高级所在。暗红的铁块烧透了,也蒙了。砸吧,叮当叮当。
铁冷却了,坚硬了,也不红了,以暴雨的节奏打击,那么美也那么短暂。那时候,铁是软的。
用钳子夹着火泥向水里一探,“刺啦”一声,白雾腾焉。这件事结束了,或完成了,这像什么呢?真不好形容。这是一种生命扩张与凝结的感觉。
而铁匠,穿着白帆布的、被火星儿烫出星星般窟窿的围裙,满脸皱纹地向门口看——门外的黄土很新鲜,沿墙角长一溜青草,远处来了一个骑马的人。
历史上,铁是强力的象征。《旧约》上说:“以色列整个地区未发现铁匠,因为腓力斯坦人说,免得希伯来人制造剑和矛。”在非洲,冶铁是宗教仪式的 中心,安哥拉人在冶炼时,巫师把神树之皮、毒药和人的脑浆放入灶穴,当拉风箱的人开始工作时,伴有歌唱、舞蹈和羚羊的粗野音调。
在苏丹西部,铁匠像祭司一样得到国王的保护。而在北非,铁匠可怜地处于受侮辱的最底层,正如西藏的铁匠被视为最低等级的成员,因为他们制造了屠刀。而布里亚特——蒙古人认为铁匠是神的儿子,像骑士一样无比光荣。
铁匠是刀的父亲、犁的母亲。在人类的文明史或杀戮史上,铁匠比国王的作用更大。不说刀剑,一个小小的马蹬便能带来版图的延伸。
铁匠所以神奇或另类,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古代人类最为敬畏的两样东西:火与铁。铁匠铺如同产房,在火焰中催生奇特之物,从车轴到火镰。布里亚特人的萨满仪式唱到:
你们这九个“波信陶”的白色铁匠啊,
你们下降凡间,你们有飞溅的火花,
你胸前有银做的模子,你左手有钳子,
铁匠的法术多么强大啊,
你们骑着九匹白马,
你们的火花多么有力量!
漆黑的铁匠铺里的“铁”味,是锻击和淬火的气息。炉火烤着铁匠,他的脸膛像通红的铁块一样光彩焕发。在太阳下,铁匠的脸黝黑,像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