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一片》是2014年《可凡倾听》节目 的精选本,分为“至尊至德”、“至知至辨”、“至仁至文”、“至性至别”、“至艺至概”、“至诚至情”、“至贞至朴”七个部分。共收录陈佩秋、苏秀、吕瑞 英、王安忆、麦家、蔡明、黄磊、陆毅、白岩松、水均益、撒贝宁、汤唯、霍尊等三十六篇名人访谈。该书书名由书画大家陈佩秋题字,油画家徐芒耀为封面执笔作 画。
破译家和作家的内心构造有很多是一样的
2005年,随着谍战剧《暗算》在荧屏热播,原著和编剧麦家的名字开始为人所熟知。2008年,麦家凭借小说《暗算》荣获茅盾文学奖。2009 年,电影《风声》的巨大成功,在影视圈刮起一股麦家作品的改编旋风。越来越多的观众和读者迷上了麦家作品中那个风声鹤唳、波诡云谲的神秘世界,爱上了他笔 下那些为了国家和民族利益,甘愿在刀尖上舞蹈的天才和鬼才,继而对麦家本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他为何会与神秘的谍战小说结缘?他所描绘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人 和事是真实存在的吗?抑或,他本身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曹可凡:我想但凡看过电视连续剧《暗算》,看过电影《风声》《听风者》的观众,对麦家这个名字一定是非常熟悉。但是在很多读者或者观众的眼中,你还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能不能先跟我们说一下,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麦家:用现在的话来说,我属于那种“宅男”,就是待在家里不爱出门的。当然我的经历相对来说比较复杂,而且这种经历被我的写作又放大了它的复杂 性或者说神秘性。所以人家经常说我当过间谍,我也经常跟人家开玩笑,我说我不是间谍,但我是间谍的邻居,因为我确实跟间谍擦肩而过,差一点当了间谍,但最 后也没当。
曹可凡:你说过其实有两个职业一直让你迷惑,一个是间谍,一个就是破译员。
麦家:对,这两个职业确实是非常迷惑我,因为一方面它曾经是我命运的一部分;另外一方面,我觉得一个破译家,他和作家的内心构造有很多是一样 的。他们首先都是面壁,待在房间里面壁苦坐。另外一个,他要创造一个世界,或者说要虚构一个世界,他要从我们世俗的逻辑,世俗的生活、情感里面走出去,走 到想不到的地方,然后去寻找造密家隐藏的那个东西。作家其实也是这样,虽然从生活出发,但是它还是要高于生活,它要跟生活保持一定距离,所以我觉得他们精 神趋向上是有一致性的。
曹可凡:人们对破译员这样一个职业或者这个领域,其实是充满着巨大的好奇的,特别是斯诺登爆出很多料来之后,这个领域似乎开了一道门,因为过去大家对这个领域都不太了解。有很多人也把斯诺登和你小说里边的人物相提并论,你是怎么去看斯诺登这样一个人物的?
麦家:以前像斯诺登这样的人物或者说他所从事的工作,其实也是无处不在的,但我们从来无法想象他们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的。但斯诺登确实让这群人 一下子登上了世界舞台,斯诺登告诉你,只要这种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概念还在,这样的人就有。我觉得科技进入了这个时代,我们确实已经没隐私可言了,斯诺登让 我们失去了生活隐私的底牌。但他们是打着一个安全的旗号,为了你的安全,为了国家的安全,或者为了某个人的安全。在安全面前是没底线的,牺牲隐私又怎么 了?也许因为隐私,很可能你的国家就不存在了,或者你个人的生命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说他做这样的事情,似乎理由又是冠冕堂皇的。我自己确实也很困惑。
曹可凡:我在读《解密》的时候,脑子里突然有一个非常奇异的画面,如果《解密》当中的容金珍是活在今天这个时代,如果他那一方的对手是斯诺登,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麦家:容金珍和斯诺登其实是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他们从事的是一样的工作,肩负着国家安全,从事窃听、破译密码的工作。斯诺登显然成了这个国家 或者这个职业的叛徒,而我笔下的容金珍,他是斯诺登的反面,他觉得为国家做这个事情,他甘愿牺牲自己的每一天时间、每一份感情,甚至生命。
《解密》因为题材敏感曾被十七次退稿
容金珍是麦家长篇小说《解密》中的主人公,一个身世离奇、天赋异禀的数学奇才,投身于密码破译工作并为祖国屡建功勋。在最艰难的“黑密”破解过程中,容金珍因意外丢失机密笔记本而导致精神崩溃,最终功败垂成。这个令人扼腕叹息的情节,其实来源于麦家本人的真实经历。
曹可凡:你写《解密》的时候,当初这种动力是来自什么地方?
麦家:我曾经在这个系统里短暂地工作过一段时间,当然那个系统确实还是比较神秘的,它有一些特权,同时对你也有一些特别的纪律。比方说你单位的 任何纸条是不能带出这个院子的,你在这个单位里面,隔壁办公室你不能去,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各自的机密,我为了让自己身上的机密尽量减少,就尽量少跟旁人 去接触。如果我跟你接触了,你的机密也就成了我的机密,万一你的机密度高、保密的时间比较长,比方你的机密是五年的,我本来是三年的,万一你有一天告诉我 一个五年的东西,那我的机密保密时间就自动被延长了两年,这谁都不愿意。
最初写《解密》的一个真正动因是什么?我那时候在部队,还没结婚,部队有探亲假。有一次放假回家,在匆忙当中上了火车,发现我的包里面有单位的 笔记本。那个笔记本第一页就有个机密编号,下面第二行是名字,第三行是单位。当你翻开扉页,第一句话就是:本笔记本不能带出哪里。可我一不小心就把它带出 来了。那个假,我休得简直是惴惴不安。有种感觉,好像大家都穿着衣服,而我的衣服是被扒掉的,好像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回了家,放在哪里我都担心,放在我们 家的箱子底下,我老是担心它会长翅膀自己飞掉。上午放在那儿,下午要去看一下,晚上睡觉之前看一下,第二天起来又去看一下。总共大概十五天假期,那十五 天,那种恐惧,我觉得我整个假期都在为这个笔记本服务,为它牵肠挂肚。这个记忆在我脑海当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解密》是麦家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最早出版于2002年。1991年7月,即将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的麦家,满怀豪情壮志开始动笔写作这部小说。没想到,这一写竟写了整整十一年。
曹可凡:这整个十一年的过程,我想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其实是一个蛮大的煎熬,这当中有没有放弃过?
麦家:无数次想放弃,《解密》总共也才二十多万字的一个小说,正常写怎么可能写十一年?就是因为种种原因,被不停地耽误。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 个小说题材太敏感,四边都有红线,这就是你戴着镣铐跳舞,很难跳,老是一不小心碰到红线。因为我毕竟在那个系统待过,我非常明白红线在哪里,一方面我想无 限地去接近红线,这也是一种自我挑战;另一方面是绝对不能碰红线,所以这是一种挑战和考验。还有破译家本身是一个非常神秘的职业,无论中国还是国外,以前 写这种人物的小说几乎没有,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一切都要自我摸索。还有第三点,我那时候无名无姓,我写了一个好像外星人一样的东西,别人把握不了你这个东 西是好是坏。所以这个小说为什么写这么长时间?是因为反复地被退稿,退了十七次。所以你说我有没有想过放弃?我无数次地想放弃。
曹可凡:你在一篇文章里说,同时寄给南北两个出版社,一个认为写得太逼真了,一个认为写得太虚假了。
麦家:就是这样。因为它是个新东西,别人也确实很难把握。有的人觉得太真了,那只能说我的小说写得仿真效果非常好。还有的人他对这个职业不了解,他也没有这种想象的热情,或者说想象的翅膀比较短,可能他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人,那他可能就觉得比较假。
2002年,经过二十三人专家组的保密评审,《解密》最终被认定为不泄密,可以出版。麦家这部耗时十一年的心血之作终于得见天日。又一个十一年 过去,2013年《解密》入选英国“企鹅经典”文库,2014年陆续在英、美、西班牙等西方国家出版发行并取得销售佳绩。走出国门的麦家作品,正渐渐为世 界文坛所认可。
曹可凡:你觉得为什么像《解密》这样的题材、这样的小说会进入他们的视野?
麦家:我觉得这里面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我的小说确实还是有一些特殊的禀赋、有一些独到的魅力,写了一个或者一群普通人感到比较神秘的、独特 的人物。但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海外对中国文学不了解,中国文学在海外的影响力太小了,因为不了解,他们也容易对我们产生一种片面的认识。
曹可凡:刚才你说到中国文学在整个世界文学的版图所占的比例,实际上是很低的,这其中就有一个翻译的问题。我知道为你担任翻译的这位译者,跟你的相识也是一种邂逅,非常偶然的。
麦家:这是很偶然的,她到上海看世博会,看完世博会回韩国。她是英国人,在韩国首尔国立大学用英语教授中文。飞机晚点了,她逛书店,书店里很多 书,她凭什么来买我的书?因为她看到封面上有一句广告语:这是一部关于破译家的书,她就决定买。为什么?因为她爷爷以前是破译家。当看到第三遍的时候,她 决定要把我的书翻译给她爷爷看。
曹可凡:不是准备出版?
麦家:根本不是为了出版。翻译到八万字的时候,她回英国去度假,遇到她的老同学,然后就谈起来她在翻译什么,老同学说那你应该找人出版,说不定还能赚点版税。仔细回头一看,充满着偶然性,如果她爷爷不是破译家,她不会买我的书;如果飞机不晚点,也会和我的书擦肩而过。
书写天才,因为他们改变人类历史
在麦家的作品中,“天才”和“奇人”是最常见的主人公,他们的天赋异禀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绽放出绚丽的光彩,他们的离奇经历时刻挑战着读者的想像 力。但这些人物并非“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他们往往有着生理或心理上的某种缺陷,命运如同焰火一般短暂辉煌,黯然落幕。人物本身的极端超常性与细节方面的 强烈真实感交织在一起,常常使读者陷入矛盾和困惑。他们最常问的一个问题就是,麦家写的那些,到底是真的吗?
曹可凡:莫言说你创造了一个新的小说类型,大家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世界,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人物。比如说《解密》当中的容金 珍,包括《暗算》当中的一系列人物,阿炳、黄依依……这样的一些人物,我们都觉得没见过。这些人物,是你的一个文学想象,还是说在你遇到的人当中,确实是 有这样一些人的?或者说他和现实生活重叠的百分比大概有多少?
麦家:我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是天才,天才是我们人群当中的一种人,你以为你没有遇到过,但其实你肯定遇到过,像乔布斯,他改变了我们人类的生活方式,就他一个人,一念之间。所以我一直在书写天才,我觉得他们是真正的历史的改变者或者创造者。
曹可凡:关于这些破译员,你曾经写过这样一句话,我很喜欢,你说:他们抛妻别子、隐姓埋名,为国家安全和人民的利益绞尽脑汁,暗算他人、他国,然而最终自己又被粗粝的世俗生活暗算。
麦家:是这样。我是个悲观主义者,我笔下的人物不管怎么辉煌,最后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这是人家给我总结的。我其实很想让我的主人公活下去,让他 有一个阳光大道可以走,但我深层的、潜意识里给他们的处理结果,最后总是有点惨兮兮的,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也是生活的一个侧面。从哲学的角度上来说,天才 的命运往往多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过于优秀、过于天才,你的陷阱可能也比常人会多,这也是我写作的主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