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下心来想一想,之所以始终摆脱不了写作的欲望,我想,这可能和一个人的经历有关。人的经历就像一个人的影子,不离不弃,终生伴随。一个德国作家写过一篇小说,叫《出卖影子的人》。现在看,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我不正是一个出卖影子的人么?一个人最初的写作,正是过去的经历给他提供了支撑,赋予他表述的激情,并部分地完成了他对人生和社会的种种自相矛盾的看法。
坦白说,我并不是单纯地为了写作才要深入到生活当中去的。过去我是一名卡车司机,之后还相继开过公共客车、小车,甚至还开过几天拖拉机和有轨电车。总之,那些年我这个年轻人不是在山川,就是在城市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没错,是我的经历让我养成了“到处走”的习惯。这就像狼狗一样,你不能总把它关在狗窝里,要时常地带出去遛遛,这样它才能保持活力,牙齿锋利,富有战斗精神。正是这种本性使然,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会去长途汽车站,随便搭乘上一辆短途或长途车,去某个县城,随便找一个小旅馆住下来,再寻一家挂幌儿的小饭店吃点儿东西,边吃边听周围的人讲述他们的故事。没有人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必须隐瞒自己在外人看来非常可笑的身份。有无收获,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让你有了一个好心情。小说《天泰客栈》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写成的。我也很喜欢“想象力”,但我知道,想象力,是通过你的经验和深入的分析才获得的。当人从事这种想象活动的时候,常常更近乎于一个侦探,或者事故分析专家。
我每年都要在黑龙江境内走上几次。让人放松的是,那里的朋友并不全在文学界里打拼。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我与几个朋友之间有一个约定,每年都要搞一次自费的、类乎野营拉练式的活动。去选择那种最便宜的、一个人只收15块钱床位费的家庭旅馆住下,即便是五六个人的伙食费,一天不会超过50块钱,而且吃得很好,很民间,很绿色,很实惠,而且特别的好吃。兄弟们践跻此境,欣然兮陶然。黄昏时分,常坐在农家的院子里和这里的东家、邻人在一起乘凉、聊天。
按照商定的日程安排,我们会去河滩。在那儿架起篝火、吊上锅子,江水炖江鱼。去年,天不作美,下起了中雨。我说过,任何天气都是上苍的馈赠。我们找到了一座废弃的大石桥。桥下既可避雨,亦可野炊。这是一座被青苔和杂树遮蔽起来的巨大石桥,雨渍尘封,已斑驳不堪,亦无法知道它曾经的历史。整理桥下,发现有烧焦的树枝及香烟盒等杂物,自然会下意识地判断一下,是什么样的人,几个人,又是怎样的原因,让他们在此逗留。到了桥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林子里砍些树枝做柴火。几个人穿着雨衣不断地往返穿梭于石桥和树林之间。大家都在默默地干活,没人说话,但心里是愉快的,且有一种无上的满足感。大约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够体验到侦察兵是如何将这些湿柴点燃,又如何在桥下野炊的罢。这样,就给以后可能的写作提供了切身的经验。多年前,我曾经看过一部苏联的中篇小说《雪橇路》,完整的故事已经记不清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在这篇小说的开头部分,作者写了若干条溪水最后汇成一条大河的经过,细致而清凌。这让我非常震惊,我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我确信这是真实的。我迅速地翻到“作者简介”一栏,难怪呀,他曾是一个地质勘探队员。这让我一下子释然了。对于我这样的写手来说,可能和其他作者的创作习惯不同。我须先有生活,而后才有出作品的可能。就是说,我不会预先设置主题,生活给什么就写什么。
人在路上,新老朋友,包括偶遇的陌生人,自然而然地会在一起交流自己的故事、个人的见解。不仅如此,这样的生活还能让你观察到,人为什么在青春期会为小资文学着迷,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彼此相互不屑的因缘。让你发现,到了怎样的年龄有了怎样的认识之后,他们才能消除彼此的隔阂。这种聊天常常会让你有意外收获。譬如,人为什么要宽容呢?就是让你从泥淖里挣脱出来,从而获得一种好心情。要知道,还有好多有趣、有意思,甚至有意义的事情等你去做呢。
其实,扎实的写作技巧也是从生活中来的。我曾经看到亨利克·显克维支的一篇小说。开头部分,他对葡萄园的冗长描述,让我对这位名作家感到紧张,而后才释然了。这显然是生活赋予作家思考的结果。他会采用如此的方式,真是厉害。是啊,生活提供给你的经验是丰富的,不仅包括语言的丰富性,也包括我们逐渐变质和自我迷失的原因。真的,人呐,并不是单纯为了写点儿东西才走出来,而是为了享受生活,品尝人生的滋味,包括怎样做人。
远足结束后,回到家,种种经历,一一记录,然后就放在那儿了。以后,它可能变成一篇小说,一则散文,就像用积攒的斑斓纸片,拼贴出一幅全新的美丽图画来。就像这篇小文,你能说它不是源自生活吗?
当你怡然自若地坐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看着刚刚泛青的稻田,感到春风轻轻地吹拂着你。于如此怡情的沉醉当中,想到那次在雅鲁河的河滩上野炊的时候,我问那个当地汉子,这条河流向哪儿?他说,嫩江。是啊,作为河流,它或许会流入另一条江,或者流入湖泊,或是在草原上漫滩子形成湿地,甚至直接就流向大海了——这不是它们的选择,这是它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