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导演的《刺客聂隐娘》自上映以来毁誉参半,不少心怀侠义慕名而去影院的观众却从半路睡到结尾,在大呼“看不懂”的同时,很多人却被电影唯美的画面所震撼。有人说,唐传奇《聂隐娘》是中国最早的武侠小说,而实际上,聂隐娘形象自唐朝出现以来几经演化,甚至在金庸武侠小说里,你也能找到她美丽的影子……
宋至清:从刺客转向侠客
唐传奇《聂隐娘》自问世以来,《聂隐娘》的故事就一直深受读者的喜爱。北宋初年,李昉等人编纂《太平广记》,将这篇传奇收录在卷一百九十四的“豪侠”类中。聂隐娘的故事,宋代流传度已颇高,南宋罗烨的《醉翁谈录》提到宋代的市人小说,就有《西山聂隐娘》,但却是列于“妖术”之列,着重的是道教法术的神奇。不过,到明代,凌蒙初借韦十一娘之口传述女侠传奇时,虽也宣扬“隐娘出没,跨黑白卫”的神奇性,但对侠客行径,却也提出了不可以个人恩怨(私仇)为凭的行事准则,但可以对拥有权势而横行不法的守令官、将帅、宰相、试官加以“必诛”。
顺治年间,被当朝皇帝称呼为“真才子”的尤侗,曾将《聂隐娘》的故事从传奇改编成戏曲,还取了《黑白卫》这样一个生动有趣的标题(指的是聂隐娘和丈夫磨镜少年骑乘的黑、白驴子)。值得注意的是,在清朝的这个版本中,尽管对聂隐娘投靠刘昌裔还是未能有较圆融的解释,只能从宿命式的“遇镜而圆,遇鹊而住,遇空而藏,遇猿而聚”及传统的“学良禽择木而栖”,轻笔带过,但我们从他借老尼姑举出“替天行道,为国安民”大旗的描述看来,聂隐娘已经从气义式的刺客,转向正义型的侠客。这种侠义精神体现在现代武侠小说中,最好的例子就是金庸提出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不过,尽管这些作品一直努力扭转聂隐娘的形象,但聂隐娘故事的重点有二:一是高强的道术(剑术),二是她刺杀刘昌裔带有高浓度政治色彩,还是无法摆脱其为刺客的身份。
到了晚清,版刻名手任渭长绘制《三十三剑客图》,聂隐娘排在第九位,比另外两名女侠红线和荆十三娘都要靠前。
古墓派抓小鸟,跟聂隐娘学的?
武侠四大家之一的金庸先生十分喜爱《三十三剑客图》,赞扬它“造型生动”、“很触发一些想象”,因而发愿“给每一幅图插一篇短篇小说”。令人遗憾的是,这一心愿最后未能完成,他自称“写了第一篇《越女剑》后,第二篇《虬髯客》的小说就写不下去了”,“于是改用平铺直叙的方式,介绍原来的故事”。这就是收录于《侠客行》卷末的《越女剑》与《三十三剑客图》,创作时间大概在1970年。
在《三十三剑客图》一文中,金庸引用了《资治通鉴》、《唐书》等史料,对《聂隐娘》故事的历史背景做了一番解读。里面有一段关于空空儿这个角色的评价,说得很有道理:“这篇传奇中写得最好的人物是妙手空空儿……他出手只是一招,一击不中,便即飘然远引,决不出第二招。自来武侠小说中,从未有过如此骄傲而飘逸的人物。”
《聂隐娘》中尼姑教聂隐娘剑术的步骤,常为后世武侠小说所模仿:“遂令二女教某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学会刺鸟之后,尼姑带她到都市之中,指一人给她看,先一一数明此人的罪过,然后叫她割这人的首级来,用的是羊角匕首。金庸笔下《神雕侠侣》中古墓派抓小鸟的武功修炼方法,活脱就是聂隐娘学习的功夫的翻版。关于聂隐娘刺猿的训练方式,金庸在《越女剑》中提到的“与白猿斗剑”无疑也与此相关,他们共同可追溯到《吴越春秋》。而“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则分明就是《鹿鼎记》中的韦小宝从太监海大富那里得来的秘密武器“化尸粉”。
金庸《三十三剑客图·二十七·洪州书生》写道:“那书生……一挥手,将那恶少的脑袋掷在地下。成幼文大惊,道:‘这人的确得罪了君子。但杀人之头,流血在地岂不惹出祸来?’书生道:‘不用担心。’从怀中取出一些药末,放在人头之上,拉住人头的头发搓了几搓,过了片刻,人头连发都化为水……”
《鹿鼎记》中,韦小宝从海大富那里,得到了“化尸粉”:“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连衣服也是如此。”
金庸《三十三剑客图》,第二十七篇谈宋人吴淑所写《洪州书生》,第三篇是《聂隐娘》,并附有原作。《聂隐娘》出自唐人传奇,有“(聂隐娘)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的描写。金庸写作《鹿鼎记》的第三回,与写作《聂隐娘》、《洪州书生》大致同期。
21世纪初,金庸修改旧作,给《三十三剑客图》这两篇文章各加了几句话,也都谈到了自己的小说《鹿鼎记》。在《洪州书生》中,加了句“拙作《鹿鼎记》中,韦小宝亦以药粉化尸为水,硫酸、硝酸皆有不及”;在《聂隐娘》中,加了一句“人头能用药化之为水。《鹿鼎记》中韦小宝能以药将人尸化而为水,当从此出典”。
梁羽生变“红线”为聂隐娘师妹
在另一位武侠小说大师梁羽生先生笔下,聂隐娘是《龙凤宝钗缘》的女二号,也是《大唐游侠传》、《慧剑心魔》的主要女配角之一,梁先生为她设置了方辟符这个伴侣和史若梅这个闺蜜,他笔下的聂隐娘成熟、聪明、个性很强,但又和蔼可亲,其侠义精神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三部作品的创作时间大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稍早于《三十三剑客图》。
1954年吴公仪和陈克夫(太极门和白鹤门)在澳门的那场比武,被认为是香港新派武侠小说的开端。因为几天之后梁羽生、金庸等人就开始了报刊连载的武侠创作,梁羽生1964年创作的《龙凤宝钗缘》则把背景放到了藩镇割据的年代,而这部小说的女二号正是聂隐娘,此处的聂隐娘武功不高,但她仍然是一个睿智的女侠。梁羽生给聂隐娘杜撰了一个身世,她的父亲聂锋成了博望城镇守使、剑术名家,她的师父是妙慧神尼,她还有个师妹史若梅(也就是“红线”),在这里,梁羽生篡改了故事的年代。
“红线盗金匣”出自袁郊的《干泽谣》中的名篇《红线传》,这个故事本是发生在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的年代,这也意味着红线和聂隐娘至少相差一代人。空空儿和精精儿也是这部小说中的角色,此外还有神秘莫测的磨镜老人,但他们的设置,与《聂隐娘》一篇中的设置,全无相同之处。
聂隐娘可被视为剑仙的先驱,她的武功都是奇门异术,还珠楼主在创作其剑仙小说之时,得到了不少灵感。唐代传奇中的武功,包括“飞天夜叉术”、“幻术”、“神行术”、“决人首”、“剑术”等几个方面,总而言之其一为技击,二为道术,后者堪称是黑暗隐秘的知识,神秘色彩更浓。而在徐皓峰的《道士下山》、《大日檀城》和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中都有类似描写,尤其是后者曾提及一个傻子在大桥下的一堆神像上摸出一身神功,这里的怪力乱神让人瞠目结舌。 文/陈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