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阅读,能让人在精神平稳中思考的书籍似乎越来越少。作家不断在小说中甚至散文、随笔中制造悬念、紧张、刺激,乃至将影视剧中最为常见的“戏剧冲突”毫无节制地引进到文学创作中,悄悄的变成“电影版、电视剧版的小说”。让小说更为好看,应该没有错误;甚至让散文、随笔更好看,也没有错误。诺尔曼·道格拉斯的游记《妖妇之土》、戴·赫·劳伦斯的意大利随笔等等,都是情节紧张而又精彩的作品。但在2015年的这个夏季里,我不想再阅读那些情节紧张的作品了。再紧张,能有生活紧张吗?再荒诞,能有生活荒诞吗?再滑稽,能有生活滑稽吗?再不可思议,能有生活不可思议吗?“文学创作”已经成为经常卡壳的一把老式机枪,倘若没有更大的精神承载能力,很难再射击出具有生活哲理的思想之花。假如再不注入强劲的生活、生命之思考,它的命运轨道极有可能滑向枪械历史博物馆,继而成为玻璃罩内被观赏的一件展览品。
我们早就应该读一点文学以外的书籍了。
于是在那个手机里时刻传播着各种惊诧信息的午后,偏居书店角落的《思想录》突然绽放出来明亮的光芒。帕斯卡尔沉静的目光,穿过飘散着各种尘埃的岁月,讲述着几百年前朴素得近乎直白的真理和警言。认真聆听,会发现那些久远的“思想”对今天的生活依旧具有重要的警示作用。
帕斯卡尔是一位享誉世界的数理学家。他生活在17世纪的法国,那时的法国仍是封建农奴制国家,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在封建制母体之内滋长。帕斯卡尔随博学的法庭庭长父亲迁至巴黎后,经常出入科学家、艺术家聚集的学术集会,且又受到严格的教育,这为其未来的人生走向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帕斯卡尔很小的时候就对科学产生了浓郁兴趣。他11岁就写出了关于声学的论文。随后又向几何学进军,16岁发表了著名论文《圆锥曲线论》。紧接着,18岁开始设计计算机,并根据齿轮转动原理,制成了世界上第一架计算六位数字加减法的手摇计算机。在以后的日子里,帕斯卡尔又在大气压力、流体静力学、真空理论等科学领域,创作出令人信服、具有开创性的科学理论和科学实验。
但帕斯卡尔真正的精神力作,还是《思想录》。这样的精神思考由科学家撰著,这本身就是一种科学精神。
我最喜欢的《思想录》中的一句话就是“雄辩是以甜言蜜语说服人,而不是以威权;它是暴君而不是国王”。但真正喜欢这句话的原因,是《思想录》的编著者布伦士维格对它的解释,“国王是合法的,而暴君是非法的;说服力的威权是合法的,但雄辩的甜言蜜语却足以破坏人的意志”。深思会发现《思想录》是挺直腰板论说真理的,是藐视一切“非法的暴君”的,是敢于向威权发出挑战的。
《思想录》在合法的语境下,探讨生命中最无形但又引导人生之路上最为重要的仪器——思想。
以几何学的“点和面”理论来写就《思想录》的帕斯卡尔,不断用严谨的思考来点燃思想礼花。“人必须认识自己,如这不能有助于发现真理,至少这将有助于规范自己的生活;没有别的比这更为正确的了”。帕斯卡尔是这样讲的,也是这样阐述的。比如他用科学的实践来佐证生活中的哲理,“当人们习惯于使用坏的推理去证明自然的效果时,人们就不愿意在发现了好的推理时,再接受好的推理了。我们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即血液循环之可以用来解说为什么血管被绑扎起来就会发胀”。以医学常识做基础,说明某项理论判断的正确,这只有科学家能做到。这也正是《思想录》的有趣之处。
《思想录》是帕斯卡尔生前尚未完成的手稿。里面的篇章,有的已经完成,有的仅是一条标目,或是简单的提纲,由后世多人完成编辑。我阅读的版本是布伦士维格编著的,这也是世界上其他语种翻译时所最为信赖的版本。
我喜欢布伦士维格所做的具有想象空间的标目。例如“由于我们脆弱的缘故而改变象征”,“没有一种屈卑使我们不可能获得善,也没有一种圣洁使我们不可能免除恶”,“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义人,他们相信自己是罪人;另一种是罪人,他们相信自己是义人”,“神恩的运动,内心的顽固,外界的环境”等等。
当然那些简单的提纲,比起标目,更能窥见帕斯卡尔的内心世界,也更能完整显现《思想录》的“思想”内核。
比如帕斯卡尔在论述“人与自然、人的行为以及自我修养”的诸多关系中,使用了极为浅白的说理,他讲到令我们致命的常常是人类制造的为自己服务的东西;而自然的大海又会因为一块巨石而变化。最后他阐述道:“最细微的运动,都关系到全自然,因此一切都是重要的。在每一件行为中,我们还必须在行为之外,注意到我们目前的、过去的和未来的状态,并须看出这一切事物的联系。”最后,这位经常做各种科学实验的科学家指出人在自然界的行为必须“十分小心慎重”。
17世纪的警言并没有在3个多世纪之后引起我们的重视。我们依旧在快乐地把树林变成沙漠;把沼泽滩涂变成荒地;我们把鱼儿赶走,把鸟儿驱散,把蓝天遮上雾霾……接下来,我们还做什么?
在阅读《思想录》的这个夏季里,我还在把“创作的技巧”津津乐道地转述给旁人,还在苦思冥想一部小说怎样才能拥有“跌宕起伏”和“悬念丛生”,并为此煞费苦心。
我在做什么?
那日津城突起暴雨,我被阻隔在一家书店里。隔着宽厚的玻璃窗,望着狂风中已连成一线的雨丝,只是在想什么时候雨停,我才能皮鞋不湿的回家。30多年前的暴雨中,学徒工的我却能和师傅一起赤膊踢足球;如今却只能隔窗遥想念高尔基的《海燕》,四肢像巨石一样沉重,精神像磨盘一样难以转动。
写作者精神的衰败,导致写作精神的迟滞。不要追究身体的破弱,与身体没有任何关系。事实就是,当我面对一把猎枪,我敢赫然举起来对着自己的头颅吗?我哪里敢议论别人,我只是叩问软弱的自己。帕斯卡尔在一个“象征性”的标目下面,列出的文字是——剑、盾。这两个字,仿佛两个硕大的问号,不眨眼地注视着世界。
我不是说所有的写作都要放弃“技巧”,只要一味的“思想”。正像帕斯卡尔论述的那样,“为了防止有恶人出现,就必须杀人吗?那就是以两个恶人代替一个恶人了”。但我们的确应该关注“思想”了。
我极为喜欢罗兰·巴特的一句话:“从人的身上读出书来。”我想把罗兰·巴特的这句话再改编一下,“从书中读出人生”。在这个迷雾一般的夏季里,阅读《思想录》,凝眸帕斯卡尔,就像在寻找一座沉思顿悟的大山。
深山,在每个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