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从来不缺资源,缺的是人对资源的理解。”
因为南水北调通水一周年的缘故,我第三次来到被称为中国水都的丹江口市。而我那双长途行走的专用鞋上,还沾着刚从珠穆朗玛峰带回的尘土。面对与羊卓雍和纳木错相差无几的丹江口水库,心中闪现出的,正是这句话。
天气还是三伏,人还处在从高原下来必须经历的醉氧状态,被漫无边际的清流浸润着的山野,连道路都被花花绿绿掩映成眼花缭乱的彩带。
这是一场与山水盟约的长途行走。
从丹江口水库大坝启程,到南水北调工程渠首所在地陶岔的途中,大约是走错了,很长时间里汽车都在青油油的玉米拂过左边车窗、亭亭玉立的芝麻拂过右边车窗 的小路上行走。这景致不仅让人喜欢,更使心中浮现某种熟悉的艺术气息。千千万万的玉米铺陈得越来越宽阔,绵延的山丘上开着没完没了的碎碎密密的土豆花,在 无边的原野与起伏的情愫发生契合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对同行的青年画家李瑾说,似这样用几个人的庄稼和几只鸟的树林蔓延开来的原野,是不是很像俄罗斯作家笔 下的母亲大地?在圣彼得堡留学六年的李瑾用一种久违惊喜作了回应。
我由衷地崇敬母亲大地,能够率先写出母亲大地这一敬语作家,是这个时代写作者无上的楷模。
行走者且继续前行,没去深想为何在鄂豫交界的深山里扯上天边的圣彼得堡。
终于到达陶岔!终于到达渠首!一路走来,五百公里各色道路的曲折颠簸,在见到那一泓清流之际,顷刻间便化作汉水丹江那样地老天荒的平静。于心于情都没有 超乎意外,被敬为天之津流的南水北调就应当是这种模样——宏阔壮丽,襟怀坦荡,逆流向上是为国运在此舍我其谁的担当,顺水朝下则是争分夺秒时不我待的奋 发。
在丹江口水库,还能分清哪是汉水,哪是丹江,私下里人们免不了愤愤不平,谈到南水北调人们往往只想到南阳丹江,却不知丹江口水库库 水大半来自湖北的汉水。渠首之地四野安宁,烟波浩渺。忽然记起那首童谣: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摆起八卦阵,单捉飞来将。这几年关于孔明人者是襄阳还是 南阳不知喷了多少唾沫星子,将这好好的童谣弄得变了味。假使这如童谣般美妙的绿水青山,因一两句感激或没有感激的话而坏了壮丽的本意,那岂不是大煞风景。
我开始怀念刚刚过去的那一声对着土地上的玉米和芝麻下的土地的惊叹,果然那样的惊叹不是没来由的。俄罗斯情怀中广泛使用母亲大地一词,在母亲大地面前,一切获得与付出,一切感恩与忏悔,一切辉煌与淡出,都是不可以得意与抱怨的,重要的是曾经存在,曾经热爱。
汉水丹江合为一泓清流,翻过那道不太起眼的分水岭,说是一路逆袭,其实是悠悠荡荡,款款闲闲,沿着中原大地上人工修造的明渠和渡槽,絮语轻风就将几千年逐鹿沙场的人和事全越过了。老的古镇,新的城市,花的村舍,树的街巷,几个涟漪就摇晃着甩在若有若无的波光里。
无论如何,水流向北不该这样容易。于是就有黄河天堑横在面前,君自远方来,试问是飞渡还是沉潜?
站在邙山上,唯见浩瀚水波,朝着巨大的黄土山坡无边无际地扑将过去,一样的清流还在黄河南岸,一样的清流已在黄河北岸横空出世。南来水,南模样,每一滴水都不作改变,每一丝潮湿仍滋润如常。
文学的模样也是如此,清流一样的文学,将悄然流淌作为写作,再在他人意料中用意料之外的方式横空出世。黄河很长,南水北调也很长,让它们在郑州城外完成 历史与现实的合纵连横是一个巨大的寓言。这个时候,似乎在为文学作印证。比如前些时在可可西里的沱沱河边,传来消息说李佩甫的小说《生命册》入围第九届茅 盾文学奖前十名。恰好在丹江口又获悉《生命册》最终获奖。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起1995年夏天头一次到郑州,在李佩甫家吃过的小米粥。一次次地回忆着小米 粥,一次次地将这小米粥想象成北方土地出产的美食和美味。除此之外,竟然再也想不起作为著名作家的李佩甫,在作品以外,还有哪些动静与声音?
南水北调在郑州城外用倒虹吸管方式穿越黄河,简直就是理想文学状态的钢筋混凝土加盾构机的魔幻表达。再到郑州,再次在郑州见到李佩甫,他用一只手撑着不 小心扭伤的腰,整个人简直就是二十年前受车祸重伤初愈的模样。一个能将伤痛系在腰间沉潜二十年的作家,一如引滔滔清流暗渡泥沙无数的穿黄工程,不是真功夫 也是真功夫,没有真功夫也会练成真功夫。如此,几百里流淌到达黄河,汉水丹江的气质不是文采也是文采,而最迷人的气韵正是秀逸的南方山水兼容了沧桑北方的 浑厚。
向北流淌的水,在一千二百六十七公里长的距离里,华北大平原十分苛刻地只给了一百米的落差。多数时候从汉水丹江故乡来的水,即便 受限于一眼望不到头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物,仍像是留恋那些本该去往南方的奔放与洒脱,那既清凉又忧郁的样子总以为是心也不甘情也不愿。南水北调到了安阳,十 分路程去之有五。如果这水真是背井离乡之人,那将是情绪好与坏都必须爆发的节点。
追随故乡的水来到安阳,便注定了要在安阳发生与水相关 的故事。对安阳的寻访,本是为拜访那尊举世闻名、天下无双的青铜国宝司母戊鼎以及写就中华文化辉煌的殷墟甲骨。但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我们走进安阳博物馆后,却惊奇地发现,展览大厅里展出的是南水北调工程河南一地的出土文物。
自汉代开始的天干地支纪年法之前,有文字记 载说,中华故国普遍使用木星行经次数纪年。说法归说法,一直以来没有实物支持。在紧邻湖北的淅川县徐家岭一座楚国大夫级贵族“薳夫人”的墓中发现的刻有 “唯正月初”等四十九字铭文的小口鼎,将千古不朽的“岁星纪年”传说变为铁打的史实。
在“薳夫人”的淅川,尤其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那叫 “王子午鼎”和“克黄升鼎”的青铜重器,几乎要改写被两湖之地尊为文化之宗的“楚”的历史。荆山楚水,芳华绝代,春秋逐鹿,英雄旷世的楚庄王,其儿子王子 午是何等了得,有铸铜铭记其立志要恭敬而严肃地对待祭祀和盟誓,行事要有胆有识无所畏惧,要小心谨慎避免失误,要施行德政又不失威仪,要保卫社稷根本,又 要照顾国民意愿,急民之所急。那个叫克黄的,面对满门抄斩之祸,仍回国复命,让楚庄王感慨:死不逃刑,乃忠臣也。二人归葬之所,相距只有四百米。难道确实 如商周惯例,都城可以迁移,宗庙则不可废,再远再难也要入土归宗?如果淅川是他们归宗所在,莫非楚国始都丹阳便与之同在了?这足以引起学者们更加有趣而意 义深远的遐想。
流水一样带来十万六千件珍稀文物,件件都是平地响起的文化惊雷。刘庄先商墓地,唐户史前遗址,关帝庙晚商遗址,固岸北朝 墓群,娘娘寨西周古城,胡庄韩王陵,包括其他地方的一共八处遗址,先后入选2006至2008年间的年度考古十大发现。往事一旦流现,每一样都是中华文明 史上的浓墨重彩之笔。
不能不说,也不能不惊艳的还有,一路上载着我们千里奔驰的汽车车牌上挂着的那个“鄂”!在南阳市区东北方向的十公 里白河东岸的新店乡夏饷铺村北边的二十余座古墓里,竟然找到已经消失2600年,与我们血脉相关的古鄂国的巨大踪迹。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今之 鄂,更应当通用古之谔。否则有些愧对史上早有留名的鄂侯。
真正让人觉得气定神闲的是新郑县城附近的唐户遗址。曾有西方学者立过中国文化 西来之说,原因在于中国只发现有新石器中期的仰韶文化和新石器晚期的龙山文化,却不见新石器早期文化踪影。在唐户遗址,中华高古文明之根扎得太深广了,逆 龙山、越仰韶,后来被命名为裴李岗文化堆积,将八千年前人类巨大的聚居地,活灵活现地摊在世界面前。
沟湾遗址,凌岗遗址,龙山岗遗址, 马岭遗址,全岗遗址,前河遗址,上凌岗遗址,下王岗遗址,下寨遗址……太多的实物与图文,只需一个恍惚就幻化成连天接地的清流!那么好的水,一到华北平原 就变得恋恋不舍!那么美的水,一到华北平原就学会沉迷凝重!却原来是太多太灿烂的高古与远古文化在迷恋着太多的迷恋。回到水边,回到原本牵扯着我们一路从 汉水丹江北上的熟悉的水边,就连水中倒影都记得画家李瑾在那一排排堪比大军列阵的彩陶面前,如少女般泛起绯红的脸庞!那欣喜,那崇尚,正如青春洋溢的南水 北调,骨子里是彩陶流成的河!
在安阳博物馆磨蹭到闭门的最后一刻,心中挥之不去的是没有见到司母戊鼎的莫大遗憾。到晚间,刚刚释怀,毕 竟我写的长篇小说《蟠虺》是写青铜重器的,明白那些数千年藏于地下的器物,没有灵性也有灵性,见与不见之间,存在着说不出来的运气成分。心中坦然了,好消 息也来了:如斯国宝正在殷墟博物馆展出。于是便临时决定改变行程,第二天一早便赶了过去。
一走进殷墟博物馆大门,此行的核心成员老赵就冲着一位工作人员问,大方鼎在哪里?听得我心里咯噔一声响,原来老赵也知道司母戊鼎通常被称作大方鼎。
老赵叫赵久富,是团风县黄湖新村党支部书记,带领库区移民安家致富的他,作为南水北调工程移民的缩影,曾被评为感动中国2014年度人物。在武汉举行出 发式时,我对老赵说,自己去过他家两次。老赵一脸惶惑,以为是在诓他。我是真的去过,一次是带了一群作家去他们村采风,另一次是跟着一群实业家去他们那里 看看有没有投资项目。两次都有县里主要领导陪着,我故意取笑他只记得书记县长。老赵有些不好意思,便将也是团风人的我一声声地唤作老乡。其实,老赵是个本 分人,刚与我互称老乡,转过脸去,便左一句我们郧县,再右一句我们汉水,完完全全是那早已沉没在丹江口水库最深处的郧县汉水边上人。在嘴上我一直都是他的 老乡,在心里十堰、郧县、汉水才是他唯一的故乡。只要有十堰、郧县一带方言响起,老赵便毫不犹豫地对我们说,他要去同老乡说几句话。
很 难说老赵是从何种途径知道“大方鼎”的,印象里他最关心的是南水北调工程明渠中一群群可人的小鱼儿。在陶岔渠首见到第一群小鱼儿时,老赵就不容置疑地断 言,这小鱼儿应该可以游到北京去。在郑州倒虹吸穿黄工程现场,从讲解到示图一样地清楚表明,南岸进水采用弧线向下形式,到达北岸后的出水方式则用垂直竖 井。有人提醒老赵,如此巨大的水流变化,只怕是小鱼儿所难以承受的。老赵一脸轻松地笑了笑说,没问题,小鱼儿命大。当年在汉水边用炸药炸鱼,那些浮在水面 上翻白的鱼只是震晕了,若不赶紧下水捡,那鱼马上就会醒过来跑得影子都看不见。
老赵一路关注明渠里的小鱼自有他的道理,因为老赵认为,有这些小鱼儿在,南水北调的水才会像汉水丹江的水那样,原汤原汁地送到北京。
在殷墟博物馆,终于见到司母戊大方鼎。老赵看上几眼,照了一张相便出门。时间让我们不可对司母戊鼎有过多的缠绵。我们出来时,老赵已在门外抽了好几支烟。
一行人继续往北,于夕阳西下时抵达燕山脚下的漕河。此时的南水北调模样有了重大改变,从华北平原上的款款而行,变为穿越燕山山脉的逶迤向前。在漕河,由 南向北的滔滔清流,穿过第一座隧道,又跨过一座跨河渡槽,在进入第二座隧道之前,从老赵心中永远的故乡来的清流中出现一些不大不小的泡沫。老赵喊来管理处 的负责人,脸色很不好看地问,这水为啥成这种样子了?那样子分明是在问责。负责人小心翼翼地解释,因为隧道加渡槽,落差设计比别处大一些,会产生较多的气 泡。见老赵一副难以释怀的模样,我们也帮着找依据。甚至开玩笑说,如果觉得水脏了,那也是老赵自己弄脏的。
在焦作,南水北调唯一一次穿 城而过。因为是老赵,管理人员破例默许他沿着专用台阶下到水边,喝了一口来自家乡的水。除了老赵,除了管理人员,明渠流过千里,无关人员无法打湿一根手 指。盯着流水看了好一阵,老赵才轻叹一声,黑黑的脸上,又出现在司母戊大方鼎面前显现出来的那种与诗意无关,却事关历史的忧郁。
与汉水 丹江分别的清流向北流淌一千二百六十七公里抵达北京,将华北平原与江汉平原置于同等情怀的一行人,在与美名为中国水都的丹江口市分手,车程整整两千五百公 里才到达首都。不是水比人执着专一,也不怪人为水修筑了特殊捷径,是我们太想了解这天河一般流淌的大水,除了滋润数以千万计人口的生活之外,还会给京津冀 豫地区的生态带来何种变化。
华北平原上无边无际的青纱帐正弥漫着收获前丰腴的成熟。阳光从东边照过来,东边的玉米高粱还是绿茵茵的,西 边的万千阔叶已是金色如染。太阳划过中天之后,西边的植物看上去仍是盎然翠绿,东边的样样庄稼便迫不及待地摇曳种种秋色。得幸春雨夏露的北方大地,那表露 心迹的意思早早写在天边。
又是临时决定的,只是这一次是出于对某种道听途说的兴趣,一行人出了保定,匆匆转往白洋淀。没有传说就没有文 化。在丹江口水库大坝上,曾有“资深人士”指着一所房屋说,那是用来试验将汉水丹江的水与北京当地的水用何种比例混合在一起,才使喝惯当地水的北京人不会 因喝了千里迢迢北上而来的南方水而肚子疼。天下人文元素向来喜欢并离不开传说,作为知情者人人都有责任见证传说,也有责任成为传说的一种。在传说面前是不 能无动于衷的,不然传说就将死去。相比作家孙犁天赋文采的荷花淀,还有铁血抗日的雁翎队员,白洋淀让一群拥有洪湖、梁子湖和洞庭湖的南方男女略感失望。客 观事实是,与我们相伴相随的汉水波光丹江水影,并没有像传说那样直接补充给1988年曾完全干涸的白洋淀。白洋淀生态的恢复是由于上游几座水库充分补水。 这几座水库本是当地主要城市供水点,甚至还要省下部分水资源支援北京。由于有水从南方来,直接接入到城市的供水系统,那些水库才腾出手来济济白洋淀。
从南水北调渠首启程,追寻千余公里,带着故乡气息的流水从早到晚都在身边哗哗作响,除了老赵在焦作时喝过一口,一行人始终沾不着那如大河滔滔的清流中的 一滴。在白洋淀我们终于尽情地戏了一阵水。与南方水乡相比,白洋淀只相差一丁半点。老赵依然不高兴。自从在漕河渡槽见到那些浮在水面上的泡沫,老赵没有一 百次也有九十九次地反复表示对那泡沫的不放心,末了一定还要加上一句,我们汉水的水肯定不是这样的。有人请视线总在芦苇顶部以上的老赵低头看看船舷外的连 绵水波。老赵勉强向下挪动一下眼皮,样子十分无奈,好久之后才问白洋淀面积有多大,听说有三百平方公里,老赵又不说话了,不知他心里是否将一千多平方公里 的丹江口水库进行某种类比。
向北流传的水到了北京,被水流传的我们也到了北京。在千年古都地下潜行八十公里后、在团城湖畔回到地面的清 爽接天的汉水丹江的精灵,那强大得像爱情一样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气息在极短时间里征服了既来自汉水之滨又来自黄州城外的农民老赵、既熟悉圣彼得堡更熟悉 武汉三镇的画家李瑾,还有刚饮过珠峰冰泉又饮过清冽黄河的我,一群从故乡来的男女,拜倒在从故乡来的清流面前,一人一掬好水,冲着相隔一汪汉水丹江的颐和 园玉泉山,大笑着喝了个满面开花!
老赵终于放心地大声说:是汉江的水!就是这种味道!我心里咯噔一响,多年前自己不是写过一部名为《就是这种味道》的小说吗?真个是集万千宠爱一身的资源从来就在眼前,只是需要问一声,我们有无眼光去发现?
用一百座密云水库、一百座怀柔水库呈现渴望怀想!再用一千条潮白河、一千条永定河表达对清流的顶礼膜拜!这是一万个冀豫村庄、一万个京津楼宇在张开大地 胸膛。还要用十万尊司母戊大方鼎盛满汉水之水、还要用十万只粉彩花虫图盂斟满丹江珠露,再携上屈原和苏东坡留下的从来不少永远不多的荣誉品格,献给天下清 流源源滋润的这个时代的绿水青山!